不用考虑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打仗行,搞政治斗争不行,那是一头不知政治为何物的天真骆驼——他简先民只需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让信号弹升上天空。
七
基地的大字报已零星出现。大字报多数是向“文化革命”表决心,或者为全国的“文化革命”形势叫好,也有涉及基地的,比如对机关作风不满意,批评有关方面对家属区管理不严之类,所以,当夏天到来的时候,一份矛头直指基地司令员的大字报一贴上报栏,就在基地引起了强烈反响,不到半天时间,司、政、后三大部的机关干部都看过了那份墨迹未干的大字报,并且对大字报的内容议论纷纷。
简雨槐从简小川那里知道乌力伯伯被人贴了大字报,她立刻跑到大字报专栏去看。没看几眼,只觉得脸上臊得慌,匆匆去找乌力天赫。
乌力天扬穿一身大得透风的军装,戴一顶连眼睛都给遮住的军帽,斜挎军挎包,脚上是胶鞋,腰里扎着皮带,一副出远门的架势,门没出,坐在台阶上一把一把地抹眼泪。简雨槐问乌力天扬干吗抹泪。乌力天扬大骂乌力天赫是张国焘、王明投机主义分子。骂过不解恨,狠狠蹍一脚蚂蚁。那以后,简雨槐从乌力天扬嘴里得知,武汉中学生红卫兵联合指挥小组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乌力天扬让乌力天赫带上自己,乌力天赫不带,和葛军机两个人溜掉了。
萨努娅晚上很晚才回到家,一进门,卢美丽就对她说了乌力天赫和葛军机去北京的事儿。乌力天扬气还没消,火上加油,把乌力天赫好好地出卖了一通儿,还怂恿着检查家里的毛主席像章少了没,全国粮票少了没。乌力天扬状没告完,秘书严之然神色紧张地进来,把萨努娅叫下楼,在客厅里说了些什么。萨努娅二话没说,拿着手电筒出了门,到机关大楼前的大字报专栏,很快找到了那份大字报。
大字报的署名是“部分革命群众”,标题是《且看“老革命”乌力图古拉的丑陋嘴脸》。大字报写道:乌力图古拉很早就混进了我党我军,几十年来,他一直打着“老革命”的旗号,干着欺骗革命群众的勾当,现在,让我们看看乌力图古拉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给自己的小保姆取名叫卢美丽,讽刺我们伟大而美丽的社会主义祖国,其狼子野心何其毒也;他忘了劳动人民朴素善良的本性,没有鸡鸭鱼肉不吃饭,实为剥削阶级的酒囊饭袋;他生活腐败肮脏,用尼龙布给自己老婆做连衣裙,在家里不让男孩子穿裤衩,不让女孩子穿小衣,让他的孩子们光着屁股在家里走来走去,是地地道道的大流氓;他侵吞革命战友的财产,把黑手伸向烈士子女,企图将他们改造成他的孝子贤孙;他拿国民党残渣余孽当亲人,扬言要替国民党残渣余孽养老送终,还借读书离校近为由,把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孩子留在修缮队,替国民党培养反动后代……我们一定要认清乌力图古拉的真实面目,不要让他这只披着羊皮的狼蒙蔽了眼睛。
萨努娅看完大字报,气得要命,一句话没说,上去就把大字报给撕了。哨兵听见动静过来,看清是司令员的爱人,不好说什么,吭吭哧哧的,倒腾着肩上的枪带。萨努娅也不避讳,问清大字报专栏由政治部机关负责管理,对哨兵说,告诉政治部,大字报是我撕的,有什么事让他们找我。
过了两天,乌力图古拉从下面回来,一进门,萨努娅就把大字报的事情说给他听。乌力图古拉哈哈大笑,一边脱鞋一边说,哪有这样编派人的,讲故事你也讲点儿有根有据的事情嘛,你上大字报乱讲。萨努娅说,怎么没根据?怎么乱讲?卢美丽的名字是我给取的,咱家吃肉多不假,我那件连衣裙是尼龙伞做的,孩子们的确没让穿裤衩小衣,军机安禾稚非是战友的孩子也不是编派,高二油给国民党开过车也是事实。问题不在有没有根据,问题是人家上纲上线,这才是胡来。乌力图古拉一挥手,不以为然地说,让他上去,他还能上到哪儿去?上到月亮上去?
两人话没说完,严之然进来报告,那份被萨努娅撕掉的大字报又给贴出来了,末尾注明保存三十天,还写上了警告小爬虫不要向革命群众伸黑手之类的话。这还不算,后面还跟了一张新的大字报,题目叫《谁在阻挠文化革命?》,大致意思是,全国文化革命的形势一片大好,我部却冷冷清清,成为革命形势之外的一片“世外桃源”,究其原因,就在于军阀“南霸天”乌力图古拉一手遮天,阻止文化革命在我部的开展。
乌力图古拉愣了一下,问严之然,说我是军阀?严之然点头。乌力图古拉不笑了,脱掉的鞋重新蹬回脚上,起身出门,去机关看大字报。那一看,自然就看出一肚子火来。
乌力图古拉没撕大字报,回家就给简先民打电话,问他看过大字报没有。简先民说看过了,群众的火气大了一点儿,用词激烈了一点儿,但提出的问题值得我们深思。乌力图古拉说值什么得?深什么思?那是没事儿干,闲得无聊,犯自由主义,要这样,明天我就紧螺丝,三天的活儿一天干完,再让每天早晚全副武装各跑十五公里,看谁还有力气嚼舌头!简先民在电话那头哼哼哈哈地安慰了乌力图古拉几句,把话岔开,问乌力图古拉下去的事情,然后把电话挂掉。
八
乌力图古拉以为没事了,大字报的事属于机关“文化革命”,按照全军“文革”小组的规定,由基地文革小组组长简先民管,他已经和简先民交换过意见,简先民会处理。
谁知事情没有控制住,针对乌力图古拉的大字报仍然不断地贴出来,而且火力越来越猛,把他和正在全国批判的“彭罗陆杨”联系起来,说他对“彭罗陆杨”有感情,长期保留“彭罗陆杨”的照片,对中央立案审查四人集团十分不满,还说他反对突出政治,压制革命左派,把基地变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
乌力图古拉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不像先前想得这么简单。战场上从来是流弹横飞,但火力点在什么地方,通常能看出作战动机。包括简先民在内,基地党委的人都被贴过大字报,可谁都不像针对他的大字报那么火力集中,而且战斗射速猛烈。乌力图古拉凭着经验,知道这是有来头的,不是流弹。联想到头一张冲自己来的大字报,那大字报里写的事情,不管有没有,都是家里的事,穿不穿裤衩也好,做不做连衣裙也好,自家人不说,外人不知道。乌力图古拉就断定,家里出了内奸。
乌力图古拉和萨努娅说了自己的想法。萨努娅不接受内奸这个说法。两人关着门分析了半天,可分析谁都不像。萨努娅埋怨乌力图古拉多心。乌力图古拉一笑,说要是盲目射击也罢了,人家没有禁止射界,命中点都在要害处,我一个当司令员的,既不能拦阻射击,又不能压制射击,不疑心怎么办?让人冷枪放倒啊?
和萨努娅的谈话没有解决问题,乌力图古拉怎么都不能释怀。他不想光等着人打冷枪,一枪一枪地在自己身上钻窟窿。乌力图古拉也不打电话了,直接闯进简先民的办公室。
“老简,风向不对嘛,说我抓枪杆子,是不是说我要搞反革命政变呀?”乌力图古拉对简先民毫无提防,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抓枪杆子是事实嘛,你的工作就是抓枪杆子,说你光占着茅坑不屙屎,你怕是不会承认吧?”简先民正和自己的秘书说着什么事,半真半假地开了一句玩笑,“是不是搞反革命政变,就得你自己交代喽。”
“交代个屁!”乌力图古拉恼火,“我的事儿,别人不知道,你还不清楚?参加革命三十多年,吃着革命粮,干着革命事,要说反革命,有,身上挨的子弹炮弹,那全是反革命的。”
“老乌,不要光给自己评功摆好,也得在灵魂深处给自己爆发一场革命嘛。”简先民把脸上若有若无的笑容收掉,示意秘书退下,自己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往乌力图古拉面前的沙发上一倒,“你的情况,我当然清楚。但文化大革命,是人民群众的革命,清楚不清楚,得人民群众说了算。就群众揭发的情况看,你的问题还是很严重的。当然,是不是搞了反革命政变,还得核实,但有些事情,是可以肯定的。”
“你什么意思?”乌力图古拉没想到简先民会这样说,愣了一下,“我有什么事儿让群众肯定?”
“老乌,你不找我,我也要找你。群众都揭发了,说你在基地搞独立王国,说你反对政治挂帅,这些事情,你承不承认,事实都存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