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力天扬对这架有着蜻蜓复眼式驾驶舱的飞机的全部了解,来自四哥乌力天赫。海军96式陆基攻击机,三菱飞机公司重1934年研制,总设计师本庄季郎,日本国第一种双引擎、起落架可收放飞机,1936年在日本海军航空本部部长山本五十六的监制下批量生产,机身采用考究的全金属单壳式结构,动力装置为十四缸气冷发动机、木质四叶螺纹桨,军械装置为一挺安装在背部炮塔上的20mm机炮、一挺侧舷窗7.7mm机枪和一挺背部可收回7.7mm机枪、一枚800kg鱼雷或炸弹,最大起飞重量为8000kg,最大航速为414km/h,升限为10280m,航程为6250km,盟军编号为NELL内尔。
乌力天赫酷爱兵器,对各种武器的制式、配制和性能了如指掌,常常让那些技术员大吃一惊。总工程师胡兆周有一次对乌力图古拉说,他得尽快活到六十岁,把位置让出来,免得乌力家的老四等得不耐烦,把他踢出总工程师的办公室。乌力图古拉听了得意地哈哈大笑。
乌力天扬非常讨厌日本人。他对日本人的小胡子、点火烧房屋时狰狞的大笑、说“嗨伊”时愣头愣脑的样子,还有击沉邓世昌和他的致远号这些事充满了仇恨,对整个侵华战争期间,96式陆攻机作为侵华日军的主力轰炸机,对南京、武汉、南昌、重庆、成都、昆明等地进行长期轰炸这件事充满了仇恨。乌力天扬一直在找机会向日本人宣战。他决定把基地的那架96式陆攻机炸掉。
乌力家的火柴用得很快。厨师万东葵总是不明白,两天前才买的一大包火柴,一眨眼工夫就没了,数火柴盒子,一个不少,可就是空着。有一段时间,他老为这件事烦恼,不断向何子良抱怨。何子良问他是不是犯癫痫,划一根火柴灭了,再划一根火柴又灭了,要那样,就不是火柴的问题,而是万东葵要赶紧去医院治病的问题。
损失最大的不是万东葵,是乌力天扬自己。为了凑齐足够的火药,乌力天扬不得不忍痛用子弹壳和烟标去换火柴。那些烟标不是脏兮兮的“光荣”、“恒大”、“美丽”、“大重九”、“大公鸡”、“大生产”,或者阿尔巴尼亚的“山鹰”和朝鲜的“祖国”,而是“老刀”、“哈德门”、“红炮台”、“一品香”、“紫罗兰”这样的老牌子。
鲁红军那段时间老往基地跑,他打算搜集充足的弹药,代表“革干子弟”对“革军子弟”发动一次总攻击。鲁红军验明烟标的身份和品相,仔细收好,从书包里取出火柴,一盒一盒清点给乌力天扬。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鲁红军拍了拍乌力天扬的肩膀,深沉地嘱托着。
乌力天扬完全疯了,他甚至用一套《七侠五义》向简明了换了三百盒火柴。他们讨价还价。乌力天扬眼眶里噙满泪水。简明了就像黄世仁,乜斜着乌力天扬手中的烟标,卑鄙地掏出六元钱在乌力天扬眼前晃来晃去,朗朗地背诵课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乌力天扬就此永远地失去了他的《七侠五义》。
乌力天扬花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的时间搜集火柴,整整搜集了一千七百零三盒。他躲在防空洞里,刮下火柴头子,用擀面杖擀,筛子筛,碾成药面,在药面中掺上硫黄、硝粉,做成炸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用制成的炸药做了一枚小拉雷,带着高东风到江边,让高东风在一旁望风,自己拉响它。拉雷轰的一声爆炸开,将覆盖在雷上的砖头炸得四分五裂。高东风被拉雷的爆炸威力吓白了脸,半天没说出话。
“敬爱的首长、同志们,”乌力天扬眼里噙着热泪,心里大义凛然地默默念道,“为了胜利,向我开炮!”
四
乌力天扬实施他伟大抱负的那一天,孩子们都去了。乌力天扬那天打扮得很威风,腰里盘着长长的导火线,袖口和裤腿用鞋带扎紧,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只钢盔,钢盔缺了一块檐,有些锈迹斑斑,戴在头上,显得很悲壮。乌力天扬要求所有的孩子都退到两百米开外的江堤后面,趴在草丛中。炸药的威力很大,足以把一个鬼子中队炸到天上去,我不想伤着乡亲们。乌力天扬用突击队员的口吻深沉地说。
孩子们看着乌力天扬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下了江堤,摇摇晃晃地走向那架陆基攻击机。他个子本来就不高,那样摇摇晃晃地朝远处走去,越走越远,远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人影。空气黏得像泼翻的番茄汁。江上有几只船,老也不动,好像是被人画在那儿的。
孩子们看见乌力天扬走到陆基攻击机下,仰了头往上看。他把军用挎包从胸前移到身后,用皮带扎紧,开始顺着拆掉发动机的动力架往机翼上爬。他没有选择更容易的驾驶舱和投弹舱口,这让人不可思议。他爬上机翼,沿着长长的机翼往机身方向走。他险些失了脚,从飞机上摔下来。孩子们惊叫一声。他们看见他扶住机翼,让自己保持住平衡,慢慢站起来,继续朝机身走去。
“如果他摔下来,炸弹就会爆炸,他连头发丝都留不下一根。”高东风硬着嗓子说。乌力图古拉已经通过关系把高二油安排到武汉锅炉厂工作,还帮助他接来了他老婆,高东风则依然留在基地上学。高东风没有活该,他因此更加感激乌力天扬。
“要不,叫他回来吧。”罗曲直怨怨艾艾地说。
“你以为他会吗?”窝囊废高东风突然发火,“他说过,不成功,便成仁。”
“那是蒋该死的话。”简明了抓住了高东风。
“闭嘴!”鲁红军冲简明了喊。他不愿意看到地方子弟被人欺负,再说,简明了也不是正经革军子弟,他凭什么冒充打猎人!
高东风突然抽泣起来。连一脸不在乎的简雨蝉眼里都涌出了泪水。他们不争吵了,继续看乌力天扬。
乌力天扬已经走到机头上。他蹲下来,抓住没有玻璃的驾驶舱的天窗舷,先把两只脚伸下去,到腰部时停了一下,身子尽量往前贴,让身后的挎包通过,慢慢地,身子也下去了,松开手,人进了驾驶舱。
孩子们给乌力天扬鼓掌,庆祝他完好无损地进入阵地。鲁红军阻止住大家,提醒大家,那样做会惊动炸弹。大家马上不鼓掌了,学着鲁红军的样子,把两只手远远地分开,放在身子两侧,以免不小心碰到一起。
孩子们看见乌力天扬在机舱里挽起衣袖,擦了一把汗,解开皮带,把背在身上的军用挎包取下来。有一段时间他们看不见他,他蹲下身去取炸弹,安装导火索。等他再站起来,他们看到了他怀里用胶带扎紧的家伙,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它,像捧着一个婴儿。
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候。孩子们全都屏住呼吸。可乌力天扬却好像有点儿犹豫,不知道该把他的婴儿放在哪儿。然后,他决定了。孩子们看见乌力天扬把炸弹在座舱中间固定好,从裤兜里掏出火柴盒,取出一根火柴,把它划着。导火线跳动了一下,冒出一股青烟。乌力天扬像是吓了一跳,而且吓傻了,呆呆地看着跳动的导火线,仿佛他不知道导火索是会燃烧的。
“天扬,快跑!”先是简雨蝉,然后是其他的孩子,他们一起喊。
乌力天扬像是被谁狠狠地踢了一脚,丢下还在冒烟的火柴,蹬上导航员的座位,吊住天窗舷,蹬着两条细麻秆腿翻上机顶。
“从舷窗跳啊!”鲁红军着急地喊。
“他从来不敢从那里跳。”简明了揭发。
“你也没跳过!”高东风噙着泪水冲简明了喊。
乌力天扬根本没听见孩子们在吵什么。他慌里慌张地沿着机顶往机尾跑,样子非常奇怪,腿被紧扎的裤腿牵扯着,歪歪扭扭的,显得十分吃力,好几次趔趄着,要从飞机上跌下来。可那真的没有什么,他身上已经没有了炸弹,他不会被炸得头发丝都留不下一根——如果他能成功地离开飞机的话。但是孩子们不明白,他是怎么啦?为什么他没有在机翼那儿转弯,沿着他上去的路,再从动力架回到地上?
“翅膀在你的左边!”鲁红军喊。
“还有右边!”高东风喊。
乌力天扬不听他们的,继续朝机尾方向跑,好像他是一只在越冬地出生,从来没有回到过欧亚大陆家乡的灰鹤。他在机尾站住,因为那里没有了路。他像是才明白过来,转头朝水平尾翼跑去。他被高高的垂直尾翼拦住。他试图翻过垂直尾翼,翻了两次都没有成功。他们看见他四下张望,有一种陷入敌人重围的绝望。孩子们的目光离开乌力天扬,投向驾驶舱。那里,导火索燃起的烟雾越来越浓,已经冒出天窗。他们也绝望了。
“他会被炸死的!”高东风眼泪汪汪地说。
“他跑不掉了!”鲁红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我敢保证,我们再也找不到他的一根头发!”简明了肯定地宣布。
简雨蝉突然从草地上跳起来,踢掉脚上的凉鞋,不顾一切地跃上江堤。简明了去拉简雨蝉。简雨蝉甩开简明了,从江堤上滑下江滩,拼命朝陆基攻击机奔过去。雨蝉,你疯了!简明了脸都吓灰了,想去追简雨蝉,追出两步又站住,重新爬回草丛里。她会害死我的!他懊恼地埋怨说。
“笨蛋,还翻什么,直接跳呀!”简雨蝉小辫儿挓挲着,边向陆攻机跑着,边朝乌力天扬大喊。
乌力天扬真的停下来,不再徒劳地翻越垂直机尾,眼睛一闭,从机尾上跳下来。他跌了一跤,啃了一嘴沙土。简雨蝉奔过去,像迎接子弟兵的乡亲们一样,张开怀抱紧紧地抱住乌力天扬。然后,她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两个人没命地往回跑。
加油!孩子们喊。
简雨蝉和乌力天扬就像两只逃命的鸟儿,顾不上飞翔的姿势。只是简雨蝉不肯松开乌力天扬的手,好像那样一来,他又会转头向雷雨云飞去似的。
他们终于跑回江堤,两腿一软,跪在草地上,然后趴下,脸蛋儿贴在地上大喘气。大家都被乌力天扬从未有过的笨拙和简雨蝉的胆大包天给弄得不知所措。然后,他们扭过头去看那架陆基攻击机。
驾驶舱里冒起一团巨大的火光,轰的一声,一股高高的黑烟一冲而起。浓烟迅速地向四下弥漫,很快罩住整架飞机。飞机失踪了。
孩子们从草丛中爬起来,欢呼雀跃。我们胜利了!高东风热泪盈眶。中国人民是不可战胜的!鲁红军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简明了喊。中国,共产党,万岁!汪百团结结巴巴地喊。可是,只一会儿工夫,大家就不欢呼雀跃了。怎么飞机没有炸碎?鲁红军疑惑地问。好像没有打响。简明了犯了糊涂。
一阵江风吹过,黑烟散去,那架96式陆基攻击机完好如初地耸立在那里,毫发未损,只是驾驶舱被熏得黑黢黢的,分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倒是发黏的空气突然间稀薄开,江中那几只船像是松了绑,很快地驶向远方。
“呵呵,还一身奶味儿呢!”简明了看清楚了战场,很高兴,学电影里的李向阳,然后再改成老勤爷,“平安无事喽——当——当当——”
乌力天扬傻愣在那儿,不肯相信地死死盯着那架该死的飞机。他的心口剧烈地疼了一下。他想,我的一千七百零三盒火柴呀!我的《七侠五义》呀!他这么想过,耸了耸肩,走到简雨蝉面前,用尽可能悲壮的口气对她说,谢谢你把我从战场上救回来。
“臭狗屎,就你这能耐,还不如炸死呢!”简雨蝉蛾眉倒竖,抬手一耳光,还把乌力天扬推了个重重的屁股蹲儿。
五
在乌力天扬挨了简雨蝉一耳光的同时,乌力天赫也挨了乌力图古拉一耳光。
乌力天赫和简家老大简小川打架。简小川给了乌力天赫一肘,乌力天赫掰折了简小川的手指。
“老乌,孩子不是牲口,光敞开了放养不行,该收缰时得收缰。”简先民心疼孩子,但他尽量压住心里的火,对乌力图古拉说,“不管小川怎么了天赫,天赫也不能下这样的狠手吧,孩子还得学习,还得建设社会主义,手掰折了,你让他怎么学习,拿什么建设?”
乌力图古拉认为简先民说得在理。爱新觉罗·溥仪还要自食其力呢,日本战犯还要劳动改造呢,把一个革命后代的手掰折,让他怎么学习?怎么建设?乌力图古拉回家就提审乌力天赫。
“你把小川的手指头掰折了?”
“是。”
“他怎么你了?”
“没怎么。”
“我再问一遍,他怎么你了?”
“没怎么。”
啪!乌力图古拉给了乌力天赫一耳光,把乌力天赫打得从茶几上翻过去,跌倒在墙角。茶几上的几只茶杯,稀里哗啦全摔碎在地上。
五十岁的乌力图古拉力气不减当年。过去一脚踢死一头犍牛,现在得费点儿劲,再添一脚。乌力天赫不是犍牛,所以乌力图古拉不用脚,用巴掌,裹风挟火一巴掌下去,五脏六腑都快给拍出来,拍得乌力天赫要晕上好一会儿,再睁眼,看东南西北方向。
“他没怎么你,你掰折他的手指头?你这是地主老财的做法儿。去,给人家赔礼道歉。道完歉让你妈带着去医院,人你背着。要是人家不原谅,你就把自己的手指头掰折,赔。”
乌力图古拉有一个原则,家里的孩子,别人生的不捅一个手指头,若犯了错误,脸上挂着严肃,嘴上轻言细语;自家的孩子,思想教育和体罚相结合,叫革命的两手。葛军机和安禾、童稚非在场时,乌力图古拉多少有些顾忌,要打孩子,先把葛军机和安禾、童稚非弄上楼,然后再大打出手。
萨努娅不护犊子,孩子犯了错也批评,错要犯大了,批评就往狠里去,也动手,揪住孩子的衣领,一转一个圈儿,一转一个圈儿,严厉得很。但不像乌力图古拉,动巴掌往死里扇,打得太狠。这哪儿是打孩子?整个儿就是揍阶级敌人!
“孩子属鸟儿,有你这样揍的吗?”
“多大的鸟儿?他那是恶鹰。我不揍,他扑完兔子再扑鸡,扑完鸡该往锅里扑了。”
“你不会给孩子讲道理?”
“我当然讲,巴掌就是道理!”
乌力天赫到卫生间洗鼻血,洗了两盆水。卢美丽战战兢兢地来送棉花球,让乌力天赫堵鼻子,看乌力天赫肿得老高的半边脸,差点儿没哭出声来。
“你爸他是爱你。他爱你才打你。”萨努娅给儿子抹万花油,抹完才发现,自己的解释和万花油一样,不着调。
乌力天赫看了母亲一眼,他阴沉的眸子里有一种渐次浓密的疑问。他说什么也不跟萨努娅去医院,“除非我死。”他阴沉着脸,咬着牙说,“下次他再惹我,连腿一块儿给他打折。”
萨努娅知道,老四不是随便说。老四是几个孩子当中最特别的,就他不服乌力图古拉的管制。他像一只急于摆脱老鹰的幼鹰,越来越阴郁,越来越不爱说话,他要说了就会做。
萨努娅没有强迫老四随她去医院,自己去了,陪方红藤给孩子看伤。到了医院她才知道,简小川违反了孩子们制定的《日内瓦公约》,用弹弓袭击了不该袭击的对象,老四是因为这个掰折了简小川的手指。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