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色的卷宗开着,一些报告、剪报、口供的笔录、照片从中滑出来,散落在办公桌上。罗森在远处打量着这些案卷,偶尔抽出一件,拿过来看看。与其说他是为了看文件,倒不如说是借此集中思路。
报上的两行简要标题总括了整个文件内容:
“杀害杜松夫人及其女佣的凶手****,今晨被宣判死刑。”
罗森不停地吸着烟,焦虑不安地盯着一直哑然无声的电话机。
六点十分,电话铃响了,然而却是一次串线。
几份文件交错迭压着,从警长的座位上可以读到不同文件的片断,而那些内容却是他早已熟记在心的。
“****,男,27岁,原籍怀柔,就业于金宝街花店,原为该店老板孙武先生所雇送货员……”
可以看到他的照片,那是一年前在上海市的小照像馆拍的:一个身高臂长的小伙子,三角脑袋,脸色苍白,衣着打扮很不入眼。
还有一段剪报:
“山西的一起残暴的凶杀案。一位富有的本地妇人及其女佣被人用匕首残杀!”
案件发生在七月。
罗森推开司法鉴定的令人恐怖的照片:从各个角度拍摄的两具尸体,血流满地;痉挛的面部表情;血污的夜装都揉乱了、撕破了。
“司法警察警长罗森,最近破了王天来惨案,凶犯现已被捕入狱。”又是一条报上的消息。
警长把摊在面前的文件乱翻一气,重新找出那份十天前的剪报:
“杀害杜松夫人及其女佣的凶手****,今晨被宣判死刑。”
上海警察局的大院里,从一辆囚车中涌出夜间捕获的人,其中主要是些妓女。走廊里开始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飘在洛河上的浓雾渐渐消散。
一阵电话铃响。
“喂!李迪吗?……”
“是我,头……”
“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说……让我去您那儿吧……眼下这儿有威埃一个人就够了。……”
“他在哪儿呢?”
“在山东青岛。”
“嗯?什么?……”
“是一家小旅馆,离烟台不远……我坐出租车,马上来向您报告。”
罗森在屋里踱来踱去,叫办公室的听差到青岛啤酒店给他买一杯咖啡和几个月牙面包。
他开始吃早点的时候,李迪带着惯有的神秘表情走进屋来。这是一位瘦削身躯的便衣警察,整齐地穿着一身灰西服,露着高高的、挺挺的假领。
“首先,你说说什么叫西唐盖特?”罗森以抱怨的口气问道,“坐下来吧!”
“那是一家小旅店,在洛河边,烟台和青岛之间,专门招揽水手……”
“他是直接奔那儿去的吗?”
“不,不是!让张子威和我,我们居然没让他跑掉了,这真是个奇迹!”
“你吃过早饭了吗?”
“在西唐盖特吃的。”
“那么,讲吧!”
“您看见他逃走的,是吧?……开始他拔腿就跑,怕再被捉回来,简直吓破了胆!到了陕西雄狮塑像那儿,他还不怎么能定下心来,满脸惊愕地看着塑像。”
“他知道有人跟踪吗?”
“肯定不知道!他连头都没回过。”
“后来呢?”
“我看他的一举一动象个瞎子,或者跟一个从没在上海呆过的人差不了多少。突然他走上那条穿过香山墓地的大街,我忘了街名,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一幅阴森凄惨的景象。毫无疑问,他准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因为当他透过栅栏发现一片坟墓时,就又拔腿跑起来……”
“继续说下去吧!”罗森蛮有兴致,好象平静些了。
“我们到了香山,大咖啡馆都已关了门,但是还有几家夜间小酒店开着。我记得他在其中一家门前停下来过,从外面可以听到店里的爵士音乐。当一个矮小的卖花女人提着花篮向他走去时,他却走开了……”
“朝哪个方向走的了”
“应该说没有方向!他走上京密大路,然后又从一条交叉的横街走回原路,回到了密云火车站前面……”
“他的表情什么样?”“没有表情!跟预审的时候,跟在重罪法庭上一样,面无血色,浑浊不清的目光透出了惊恐不安,我没法跟您形容。半小时以后,我们就到了阿勒……”
“没有人跟他说话吗?”
“没有!”
“他没往邮筒里扔什么信件之类的东西吗?”
“我向您起誓,头!让张子威在马路一侧的便道跟踪他,我在另一侧,我们没放过他的任何一个举动……他在一家肉销跟前停了一会儿,那儿卖的是热香肠和炸苹果,他迟疑了一下,但是又走掉了,可能是发现了一个穿制服的警察。”
“他象不象在寻找某个地址呢?”
“一点儿也不象:人们倒可能把他当成一个醉汉,一个由上帝决定其行止的醉汉!……我们来到了洛河边,他在前头沿着河走。坐下过两三次……”
“坐在什么上面?”
“一次在石头栏杆上,另一次坐在长凳上。后来这次,我虽然不敢担保,但是我想他是哭了,反正他的双手抱住了脑袋……”
“凳子上没有旁人吗?”
“一个人也没有……接着我们又走,您想想我们走的路吧,一直走到西站!他不时停下来,瞧瞧河水。拖船已经开始来往运行了……后来工厂的工人们涌到街上来了。他还是那样子,好象没头苍蝇似的。”
“说完了吗?”
“差不多了,您等等,让我再想想……对,那是在卢沟桥,他机械地把手伸进口袋里,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
“十个美金的小钱……”
“这正是让张子威和我看到的。于是他就在周围好象找什么东西似的……一定是找个小酒店吧!然而河右岸没有一家酒店开着门。他过了河,在一家挤满司机的酒吧间喝了一杯咖啡,要了一杯鸡尾酒。”
“是西唐盖特小店?”
“还没到呢。让张子威和我两条腿都抬不起来了,我们连喝点什么暖暖身子都不行……他又走了,绕来绕去,兜了很多圈子。让威埃把走过的大街都记了下来,他将向您作个详细报告。最后我们来到一座大工厂附近的码头上。那是个很荒僻的地方,象农村景色似的,有几片树林和草地,在两垛废料堆之间,一台起重机旁边系着大概有二十只驳船。
“至于西唐盖特嘛,那是一家人们不愿光顾的小旅店。店里有个供应吃食的小酒吧间,右手一间大棚屋,放着一台旧式钢琴,一张海报上写着:‘周末舞会’。
“那汉子喝了咖啡和香摈酒,等了半天侍者才给他送来一份香肠。他找老板说了些什么,一刻钟以后,我们看到他俩一块儿走上二层楼,然后就消失了。
“当老板回来的时候,我推门进去,开门见山地问那人是不是租了房间。老板反问我:
“‘怎么了?他犯法了吗?’
“‘这可能是一个惯于给警察局找麻烦的家伙。’
“没必要跟他兜圈子,我就是要吓唬吓唬老板。我警告他,如果向他的房客透露一个字,小店将被封闭!他并不认识投宿的人,这我是有把握的。小店的主顾是水手和每天中午十二点来喝开胃酒的,附近工厂的工人们。
“****进了房间,连鞋都没脱就一头扑到床上。老板提醒了他,他把鞋丢在地上,立刻就睡过去了。”
“让张子威还留在那儿吗?”罗森问道。
“他在那儿呢。我们可以跟他通电话,西唐盖特有电话,因为水手们常常需要跟船老板联系。”
警长拿起电话,过了一会儿,从那一端传来张子威的声音。
“喂,咱们‘那个人’怎么样?”探长问他。
“睡觉呐。”
“没有一点儿问题吗?”
“没有!平安无事。在楼梯那儿就可以听到他打呼噜。”
罗森挂上电话,从头到脚打量瘦削的赵富。
“你不会让他跑掉吧?”他问道。
赵富要争辩,但是探长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以更低沉而严肃的语调接着说:
“听我说,老朋友!我知道你会尽力而为的……但我是拿我的职位在打赌呀!当然还有别的啰……而我又不能亲自出面,因为那畜牲认识我……”
“警长,我向您保证……”
“不必发誓了,快去吧!”
罗森用干脆利落的动作把各种文件都收进黄皮卷宗里,然后放进了抽屉。“当需要增添人手的时侯,千万别犹豫,你就赶快要。”罗森又对赵富说。
****的照片还留在办公桌上。罗森凝视了片刻那像片:一颗瘦骨嶙峋的脑袋,两只招风耳朵,毫无血色的厚嘴唇……
三个法医给这个人作过检查,其中两个宣布:
“神智正常,应负全部法律责任。”
第三个法医,是由辩护一方指定的,费了一番踌躇才写道:
“隔代性精神错乱,应减轻责任。”
而亲手逮捕****的罗森却向警察局长、初级法院检察官和预审官断定说:
“或者这个人是疯了,要不,他就无罪!”
由此。罗森就甘愿负起本案的责任。
便衣警察赵富轻快的脚步声渐渐消逝在楼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