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哪儿的钟敲了两下,这时候11号囚徒正坐在他在牢房里的铺位上,两只嶙峋的大手抱着弯曲的膝头,呆坐着好象在想什么,约摸有一分钟,蓦地站了起来,舒展着身子,叹了一口气。这个犯人身材高大,模样粗俗,脑袋特大,手臂奇长,胸部是凹陷下去的。他的面孔,除了呆钝或者麻木不仁以外,什么表情也没有。然而在向关闭着窥视孔的牢门走去之前,他朝着一堵墙的方向挥了一拳。
墙那边,也有一间和这完全相同的牢房一家德监狱严监区10号牢房。在那儿跟在其他四个牢房一样有一个死因正等待着一或许是对他的宽赦。或许是某天夜里,行刑队迈着庄严的步子走来,把他叫醒,一句话也不说,就……
五天以来,10号囚徒每时每刻都在呻吟着时而用单调震耳的嗓子呼喊;时而大哭大闹嚎吻反抗。
11号从不曾看见过他,对他一无所知,至多从声音里可以猜测出是个很年轻的汉子。现在,那声音已显出疲倦,成了机械式的呻吟。就在这时候,刚才站起来的119囚犯眼睛里闪现出一股仇恨的光,手指紧紧握住骨节,攥紧了拳头。
整个中德监狱处在一片宁静之中。走廊、庭院、天井里没有一点儿声音。环绕监狱的街道,以及上海那面也都万籁俱寂。唯有10号的呻叫划破了深夜的沉静……
这时候,11号浑身一阵痉挛,伸开了手指,在摸到牢门前,情不自禁地又颤抖了两次。按照严监区的规定,牢房里点着电灯。正常情况是,有一个看守呆在走廊里,每隔一个小时打开窥视孔看看这五个判处了死刑的囚犯。
11号的双手摸索着门锁,极度的惊恐给他的动作蒙上一层庄重色彩。牢门经他一摸竟然开了!看守的椅子在那儿,空无一人。于是这汉子就猫腰快跑,紧张得头昏目眩。他的脸色苍白,只有绿眼珠上面的眼睑是红的。
由于认错路,碰到的门都关得紧紧的,他走了三次回头路。在一条走廊的尽头,他听到了声音,那是守卫室里看守们在抽烟、在大声谈话。最后他终于来到一个庭院里,这儿的一盏灯形成了一道光柱,划破院落深处的黑暗。在距他一百米远的地方,一个哨兵站在暗门前,跺脚取暖。另外,有一扇窗户还亮着灯,可以辨认出一个男人的身影,叼着烟斗,俯身在一张堆满纸张和文件的办公桌前。
11号很想再看看那张纸头,那是三天前他在饭盒底发现的一张便条,可是他已经遵寄信人之命,将纸条嚼碎吞下肚了、就在一小时之前,他还能在心里默诵出便条的内容,而此刻却有几段已不能准确地回想出来了。
“十月十五号凌晨两点,将有人打开牢门,看守有事不在,你可按以下所绘路线……”
那人伸出滚烫的手,抹了一下前额,惊恐地盯着灯光。一阵脚步声把他吓得差点叫出声来,然而那是从墙外的街上传来的。自由的人们在边走边谈,鞋底踏在石砌路面上发出了回响。
“我那时候想,一个座位他们敢要五十块钱……”说话的是个女人。
“算了!他们的花销也很大……”一个男人接着说。
囚徒因为碰到一块石头,就停住脚,侧耳细听。这时候他摸到了墙,伸手本摸西找,双臂在空中不停地挥舞。动作这样离奇可笑,脸色又是这样苍白,要是到别处,无论在哪儿,人们准把他当成醉鬼。
离这个看不见踪影的囚犯大约五十米远,在写有“仓库”字样的大门旁边有一个拐角,这里躲着一伙人。
警长罗森毫不在乎地靠在黑黑的砖墙上,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两条有力的腿支撑着他的身躯。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就象一块没有生命的大石头一样。听着他的烟斗间隔一定的时间就吱吱发响,人们可以想象出他那掩盖不住的焦虑不安的眼神。他拍预审官刘利的肩膀可能有十来次,因为预审宫没有呆在他应该呆的地方。
预审宫一点钟从一个时尚盛行的晚会到这儿来,身上还穿着礼服,唇上的小髭费过一番匠心,修饰得很精致,他的气色也比平时显得更有生气。
在他们旁边站着脸色阴沉的中德监狱的监狱长张西先生。他穿着一件短上衣,把领子翻起来,此刻正装作对眼前的事不感兴趣的样子。
天气颇带寒意,暗门旁边的看守在地上跺着脚,呼出的气在空中凝成条条细柱。人们看不清楚那个囚徒,因为他总是避开光亮的地方。然而无论他如何小心避免出声,还是能听到他走来走去的响声,可以说人们是按这轻微的脚步声在跟踪着他。
十分钟以后预审官走近罗森,他刚要张嘴说话,警长在他肩头用力捏了一下,使他又闭上了嘴。预审官叹了一口气,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攥在手中的烟。
三个人都知道,11号还没找到路,随时都有掉到巡逻队手中的危险,但是大家又都束手无策。墙脚下为他准备了衣服包,还悬着一条打好结的绳子,然而总不能让人把他带到那儿去啊!
时而一辆车在街上驰过,时而又是一些人在谈话,声音传到监狱的院子里,发出一种特别的回响。
三个人只能互相交换眼色。监狱长的目光里,既充满了气愤和抱怨,又颇有讽刺的意味,而且还显出恶狠狠的样子。预审官刘利自己也感到,他内心不安和神经紧张都在与时俱增。只有罗森一个人还沉得住气,还有信心和意志力,但是如果在亮处,人们就会看到,他的额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当钟声敲两点半的时候,那汉子还在迷途中不停地游荡。和他正相反,这钟声就象敲在三个监视者的心上一样。
人们不曾听到一声叹息,只不过是猜测而已,然而在猜测中,人们感到了那汉子被一阵冲动搞得手忙脚乱——他终于接到了衣服包,发现了那条绳子。
哨兵有节奏的脚步声报告着时间的流逝。预审官冒然地低声问:
“您真有把握?……”
罗森盯了他一眼,让他闭上嘴。绳子动起来了。人们可以看见墙上出现了一个依稀可辨的斑点,那是11号的脸庞,他正借助腕力援墙而上。
用了好长时间,比预计的要长十倍、二十倍!可是当他爬上了墙头后,却再也不动了,让人觉得他好象不再想冒这个风险似的。透过夜色,人们看见他平趴在墙头上。
难道他昏头了吗?他不跳到街上去,还犹豫什么呢?究竟是过往行人,还是依偎在墙角的情侣妨碍着他呢?
预审官刘利焦躁不安,握得指关节咔咔作响。监狱长低声说道:
“我看,你们不再需要我作什么了……”
最后,绳子终于被拽了上去,又被垂到了墙外,那汉子也随着就消失了。刘利开口说:
“警长,我向您发誓,要不是出于对您的绝对信任,我绝不允许冒这样的险……请您注意,我仍然认为****是罪犯!……现在,假如他从您手里真的跑掉了……”
“我明天去看望您好吗?”罗森有意避开了话题。
“十点钟以后我在办公室……”
他们沉默着握手告别。其实,监狱长只不过勉强地伸了一伸手,他嘴里抱怨着,听不清说些什么,渐渐远去了。
罗森又在墙边站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有一个人朝远处拼命跑去以后,才朝暗门走去。他向值班员挥手表示问候,接着把目光转向冷清的街道,然后转弯走到让一多朗大街的拐角处。
“走了吗?”贴墙有一个人的身影,罗森向那人问道。
“奔北沙大路了。赵富和谢威已经跟上了他……”
“你可以睡去了。”
罗森心不在焉地跟那位便衣警察拉了拉手,然后一边点燃烟斗,一边迈着沉重的步伐,低垂着头走开了。
当他来到北京滨河街,推开办公室的大门时,已是凌晨四点钟了。他叹着气,脱去外套,从公文堆旁拿过来一杯已经放得温吞的啤酒,一口喝去半杯,然后跌坐在扶手椅里。
在他面前放着一个黄色的卷宗夹子,里面的文件塞得满满的。文书用圆润美丽的字体写上了:
“****案”
罗森等了三个小时的电话了。他喷出的烟云在没有罩子的电灯泡周围盘旋镣绕,一阵轻风吹来,又把烟雾向四外扩散。警长站起来,把壁炉的火捅旺,然后回到座位上,一件一件地把衣服脱掉,先是短外衣,接着是假领,最后把坎肩也脱下来。
电话机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将近六点钟,他挂了个电话,以证实线路是否和城里通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