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两类不同风格的散文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少闲适二殳章里寄寓着正经思想,不少正经文章也追求平和冲淡的风格”。而以平和冲淡贯穿始终。这种平和冲淡的艺术风格表现为:飘逸洒脱的文章笔势,平和恬淡的抒情特色,庄谐杂出的幽默趣味,舒徐自在的语言表达。
周作人的散文中外杂陈,广征博引,摇笔所至,左右逢源;而且他的引证熨帖恰切,信手拈来,从容不迫,流转自如,有一种飘逸洒脱的文章笔势。例如他写《苍蝇》,先说“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有点喜欢他”。写出了童趣,写出了天性,又是一种人生经历。“我们现在受了科学的洗礼,知道苍蝇能够传染病菌,因此对于他们很有一种恶感”。于是“三年前卧病在医院时曾作有一首诗”“诅咒”他。是一次感同身受的人生经验,流转自如。又说“实际上最可恶的还是他的别一种坏癖气,便是喜欢在人家的颜面手脚上乱爬乱舔”,由此引出“吸美”的古称,引出“本来是一个处女,名叫默亚(Muia),很美丽,不过太喜欢说话”的希腊传说,可谓中外杂陈,左右逢源。进而写苍蝇如何“固执”,如何“大胆”,又是如何引起“好些人的赞叹”。信手拈来,旁征博引;摇笔所至,飘逸洒脱。他的这种文章笔势自然得益于他学贯中西的渊博知识,也与他早期从事大量翻译工作所练就的文字功夫密不可分。
周作人的情感表达方式是隐而不显,含而不露。他自称“是极缺少热狂的人”,他的散文追求感情的节制和淡化,追求一种蕴藉、淡远的美感,表现出一种平和恬淡的抒情特色。他写《初恋》,并不是情醉神迷,而只是“每逢她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地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写她的死,“我那时也很觉得不快,想象她的悲惨的死相,但同时却又似乎很是安静,仿佛心里有一块石头已经放下了”。写《故乡的野菜》,虽说“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但也“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其实连“故乡的野菜”都成了他作文的题目,可见他对故乡自然是念念不忘,不是睹物思人,也是睹物思乡。周作人散文感情的淡化,既有怡情养性的审美追求所带来的超脱,也有对现实的无奈所采取的逃避和冷漠,有着现实和个性的深层原因。
周作人在《笠翁与随园》一文中曾说,“我很着重趣味,以为这是美也是善,而没有趣味乃是一种大坏事”。他在《地方与文艺》一文中总结“近三百年文艺界”的“两种潮流”时也说,“第一种如名士清谈,庄谐杂出”。可见,庄谐杂出的幽默趣味是周作人散文的自觉追求,也构成他散文的一大特色。如他写反动军警武装镇压爱国群众,却命题为《前门遇马队记》。他说“照我今天遇到的情形,那兵警都待我很好,确是本国人的样子,只有那一队马煞是可怕”。正话反说,“可怕”的其实是“本国人”。“那马是无知的畜生,他自然直冲过来,不知什么是共和,什么是法律。”让人能够联想到“有知”而无法无天、连畜生都不如的人。“那些人骑在马上,也应该还有自己的思想和主意,何至任凭马匹来践踏我们自己的人呢?”活画出了那些看起来骑在马背上耀武扬威,其实愚昧到任凭畜生摆布,践踏自己同类的丑类们可鄙可悲的蠢相。在庄谐杂出的幽默讽刺中,表露出了作者对反动军警的蔑视和不屑。《上下身》讽刺“吾乡贤人”“平常沐浴时候”,“要备两条手巾两只盆两桶水,分洗两个阶级,稍一疏忽不是连上便是犯下,紊了尊卑之序,深于德化有妨”。想象奇特,不经意中涉笔成趣,使他的散文别有一种平易亲切的艺术魅力,让人回味无穷,咀嚼不尽。
周作人在《燕知草跋》中认为小品文“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周作人自己的语言正是这种风格的体现,自然而大方,没有什么禁忌,也不装任何“架子”,全然是一种本色的流露。“他那支笔婉转曲折,什么意思都能表达出,而又一点儿不哆嗦不呆板,字字句句恰到好处。最难得的是他那种俊逸的情趣。”而这俊逸的情趣“可用龙井茶来打比,看去全无颜色,喝到口里,一股清香,令人回味无穷”。他的散文正是用这种舒徐自在,从容不迫的语言信笔而出,就像拉家常,谈闲话。叙谈中自有一种诗意(如《鸟声》),自有一种睿智(如《上下身》),自有一种哲理(如《寻路的人》),而更多的是一种本色的流露。他在《本色》一文中说:“写文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一个字日简单。”“大抵说话如华绮便可以稍容易,这只要用点脂粉工夫就行了,正如文字一样道理,若本色反是难。”
周作人的散文创作大体可划分为四个阶段:从“五四”到1927年大革命失败,为第一阶段;从1928年到“七七”事变前,为第二阶段;沦陷期为第三阶段;建国后为第四阶段。反映在这四个阶段中周作人散文的流变还是比较清晰的,而历史的脉络也是历历可见。
第一阶段是周作人创作的鼎盛时期,在这一时期,他一方面积极倡导新文学运动,以理论家、文学批评家、翻译家和散文家的身份饮誉文坛,并以其在白话诗文建设上开拓性的影响奠定了他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另一方面他思想上“流氓鬼”和“绅士鬼”的两面已经形成,这就有了他“浮躁凌厉”和“平和冲淡”的两体散文。
第二阶段是周作人散文“平和冲淡”风格的成熟时期,文字上也更圆熟老练。也是他“浮躁凌厉”一脉散文的消退时期。早在1926年他就在《两个鬼》中希望他们能“结婚”,到这时可以说是已经“生下理想的王子来了”。1928年《闭户读书论》的发表,表明他“隐逸”生活的开始,文风也“一变而为枯涩苍老,炉火纯青,归人古雅遒劲的一途了”。
第三阶段是周作人散文由“平和冲淡”向“文抄公体”散文转化的时期。这一时期他的散文充满了“药味”和“苦味”。虽然在第二阶段他散文的“苦味”就已出现,但到这时“药味”却占了上风。其中大部分作品属于读书题跋笔记,虽然文风在生涩中也显出一种平易通脱,在杂文的小品化方面有所贡献。然而,一味的杂陈典籍有掉书袋之嫌;轻薄的幽默趣味有时显得油腔滑调;不经意的舒徐自在有时让位于粗糙芜蔓,在沦陷期的历史中也能看到他散文的“沉沦”。
建国后是周作人散文创作的最后一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以前,他因汉奸罪度过了一段监狱生活,除写了一些古体诗之外,散文方面几乎没有创作。他建国后的散文大都是些回忆之作,回忆鲁迅,也回顾自己的一生。其中记载了一些人和事,采取客观叙述立场,文笔挥洒自如,具有史料价值。《亦报》随笔中的一些文章虽然仍不乏知识性和趣味性,但多少有失内在的神采。
周作人笔耕一生,毁誉参半。曾有过“改造民族灵魂”般“蔷薇色的梦”,也曾和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们一道积极参与思想启蒙。但他最终把“五四,’时期已经提出的“救出你自己”的个人本位主义原则发挥到极端,“把个体生命价值置于第一位”,把文学当成“自己的园地”。他讲求“有礼节重中庸”的“生活之艺术”,将其“绅士鬼”与“流氓鬼”生下的“理想王子”当成“任何种的元首”,以“平和冲淡、闲适中庸”的审美观为人生观。“在他的理想中,审美的世界成为现实的样板”。当他发现“獐头鼠目再生于十世之后”,更是“闭户读书”,做“自己的文章”,以读书和写作为生命存在的方式,其间得失,甘苦自知。然而“他的审美理想,具有和时代拉开距离的超前性,因而只能弥补他自身心灵上的不平衡”,个人和历史两者之间却无法“调和”、“中庸”。由审美观而人生观的历史错位最终构成了周作人散文的整体流向。
冰心的散文先后结集的主要有:《超人》《寄小读者》《往事》《樱花赞》《拾穗小札》《晚晴集》等。冰心用她的一颗爱心,去撷取生活中真善美的画面,然后,“绾在一起”,“融化在爱的调和里”,不仅给我们带来思想上的启迪,心灵上的净化,也有美感上的享受。冰心以其作品中透出的“诚”和“爱”参与了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她用她“最最属于她自己”的方式探索着改造中国国民性弱点的途径。《笑》委婉地抒写了洋溢在心中的对于生活的爱。《往事》和《寄小读者》则贯穿了对母爱、童心、自然美的歌颂。《往事(一)》之七里描写了雷雨交加的夜里荷叶保护红莲的情形,由此自然上升到母爱的主题:“母亲呵!你是荷叶,我是红莲。心中的雨点来了,除了你,谁是我无遮挡天空下的荫蔽?”在冰心笔下,母爱的伟大超越了时空限制,永恒而广博。她怀着最真挚、最圣洁、最深厚的感情歌颂母爱,使之由一己的生活感受升华到了哲理的层次,不仅是她心灵栖息的港湾,而且是她人生奋斗的精神支柱。讴歌大自然是冰心散文的另一大主题。《往事(一)》之十四通过姐弟几个在院子里乘凉时的对话,独辟蹊径,为大海造像。作者从海的女神的轻柔潇洒的风姿中,悟出人生的理想境界:像海那样温柔而沉静;像海那样超绝而威严;像海那样神秘而有容;像海那样虚怀而广博。冰心散文中的另一个主题是对天真无邪的童心的赞美,这在她的《寄小读者》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她在《可爱的》一文中说“除了宇宙,最可爱的只有孩子”。《山中杂记之七——说几句爱海的孩气的话》,用带有孩子气的语言,和儿童讲述了她对大海近乎偏执的爱。她说:“说句极端的话,假如我犯了天条,赐我自杀,我也愿投海,不愿坠崖!”她总是要把美好的事物写给他们,于是她把目之所及的风光景致写给小朋友们,从中表达对祖国的依恋与对大自然的热爱。冰心在《寄小读者》里开了我国现代儿童散文创作的先河。35年后的60年代,她在出访欧洲时,又有《再寄小读者》相继问世。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她还写有《三寄小读者》。这些篇章和她晚期的其他儿童散文一道扩大了她在儿童散文史上开拓者、奠基者的影响,使她无论从这些散文的创作成就上,还是六十余年如一日与孩子们通讯的赤诚的爱心上,都无愧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儿童散文家。
1951年秋,冰心从日本回到了解放后的祖国。面对祖国欣欣向荣的一派新气象和人民政府对她的尊重关怀,她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从此,她以饱满的热情,广泛地接触各条战线上的人民群众。作为中国人民的和平使者,她遍访欧、亚、非等许多友好国家和地区,全新的生活内容使她的视野更加开阔,创作题材空前丰富。她饱蘸浓笔,再次讴歌爱,只不过这时她讴歌的是祖国母亲,是对新社会的赞美。她晚期所表现的爱,充实、健康中融入了劳动人民的高尚情操和爱国主义、国际主义的情怀,一扫早期作品中的“忧愁”和中期作品中的“忧愤”,呈现出欢快乐观的基调。先后出版了《归来以后》《还乡杂记》《我们把春天吵醒了》《樱花赞》《拾穗小札》《小橘灯》《晚晴集》等散文集,还有大量集外的作品,其中《樱花赞》《一支木屐》《绿的歌》《成功的花》都堪称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同时,这一时期的散文在文体上也多有变化,自传性的散文《我到了北京》《我的大学生涯》;纪念性的散文《我的祖父》《我的老伴——吴文藻》;咏物抒怀的散文《我和玫瑰花》《霞》等,都写得很有特色,有些篇章带有文体开拓的性质。她在《冰心散文选·再版序言》中说:“一个人随着年纪和经验的增长,使得写下来的文字,在词汇上会由绚烂而平淡,在感情上会由横溢而凝集,因而文章也会质朴简练起来。”这是很能说明她晚期尤其是晚年散文创作的情况的。
朱自清的散文作品主要结集的有:《踪迹》《欧游杂记》《你我》《伦敦杂记》《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等。他的散文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一)写景记游之作。这方面的代表作主要有《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荷塘月色》《绿》,以及写于20世纪30年代的《欧游杂记》《伦敦杂记》中的篇章。他在对自然景物的描写中,把深藏于内心深处的独特感受和脉脉情愫融化在对景色的描绘之中,在情景交融中使作品充满了一种浓郁的意境。(二)怀人抒情之作。代表作有《背影》《儿女》《给亡妇》《择偶记》等。在这类作品中,作者往往从自己周围的生活中截取几个片段,通过对身边琐事的娓娓叙述,把真挚的感情与叙事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把父子之情、夫妻之爱、朋友之谊和对他人的同情放在世事多艰、聚散无常的大背景下,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三)政论性散文。朱自清一面寄情山水,写景记游,名篇纷呈;一面怀人念故,情真意切,佳作迭出。同时,他又突破个人生活、一己情怀的局限,把笔触伸向社会,不时地把那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帷幕挑破一角,暴露出现实的丑恶和黑暗。这方面的代表作有《生命的价格——七毛钱》《航船中的文明》《白种人——上帝的骄子》《执政府大屠杀记》等。(四)学术性杂文。朱自清的另一类散文偏重于论说方面,他用一个严肃的学者眼光分析现实问题,有强烈的时代感,有鲜明的针对性,因而也更具有战斗性。这些篇章大都写于抗战胜利以后,先后辑录于《标准与尺度》《论雅俗共赏》等集子中。代表作有《论气节》《论严肃》《论不满现状》《论且顾眼前》《论雅俗共赏》等。朱自清的散文无论写景记人之作,还是学术政论之作,其成功之处都离不开他对人事景致的独到观察。并且往往能情景交融,在细腻的描写中,传达出一种诗意的境界。散文结构谨严而富于变化,他善于对生活素材进行去粗取精的选择、提炼和加工,使他的散文疏密有致,详略得当,虚实并用,各得益彰。在语言上则洗练质朴、清新隽永,他的散文被誉为是“白话美文的模范”。朱自清不仅是杰出的散文大师和著名的诗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杰出贡献还表现在这两方面的理论建设上。他的《背影·序》的独特贡献在于正确地指出了“五四”现代散文是接受“外国影响”,而不仅仅是从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中发育诞生的。从而补正了周作人过分强调现代散文与明清小品的血缘关系,用开放的眼光和视野堵截了散文倒退的后路。而他的《新诗杂话》,通过对新诗的评析,建立了他“现代解诗学”的理论,从而形成了一种以作品本体为中心的批判诗学。他对冯至、卞之琳、闻一多等十家诗的评析,颇多精辟见解,是现代解诗学的典范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