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沧桑,岁月无语。
十几年来,桐风都没有祭奠过父亲。她想起自己儿时种在田野中的樱树,不知不觉中,脚步已移进了空旷的田野。
山上的空气又黏又稠,迎面吹来的微风有淡淡的甜味,像甘草根的味道。桐风站在樱树下,懒洋洋的太阳偶尔从枝叶缝隙间探一下头,然后又不见了踪影。
故乡的樱花,你还在吗?桐风嗫嚅着。
父亲手的温度又重现,纷飞的樱瓣下的旋转令桐风怀念。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桐风紧靠着树干,慢慢蹲下身,轻声啜泣。
恍惚间,桐风感受到了人的脚步声,是爸爸吗?
桐风急忙抬头,却是一个身着白色T恤的男子,桐风的失望无可掩饰。
你……你好。那男子语无伦次。
桐风厌恶极了,她最讨厌的就是在自己单独时,有人来打扰。事实上,她从来都是孤独的。因此,她不愿有人贸然进入自己原本平淡的生活。
桐风转身走开,望着远处如血的夕阳,走出田野。
她马上要动身去中国,刚接到通知,复旦大学,中文系。
很少有日本人选择中文系,可能是历史,影响了日本人的选择。他们还是无法认清,历史是公正的,历史不容许邪恶的战争胜利,历史只会拱正义崛起。
但桐风与他们不同。她对东方的那个国家充满敬畏,敬畏他博大的胸襟,敬畏他伟大的民族凝聚力。尤其敬畏专属那个国家的充满内涵的文字。
桐风没有勇气回到伊豆,她无法直面父亲的死亡。她回到家,突然有一种迫切需要表达的冲动。
窗前,宣纸浸润在月光里,脉脉温情。
桐风拿起毛笔,吃饱墨。原本想要仿文征明的行楷,却又踌躇,将墨压出了些许,弄干笔,写下姜夔的《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时针线,别后书辞,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清润淡雅的墨迹如行云一般,整齐的蝇头小楷呈入眼前,都要在纸上动起来了。
皓月的照耀下,桐风趴在桌上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是在做梦。
桐风似乎看见自己化作黄山上那棵青郁的松树,流云飞霭,横无际涯。怀想中的江南已在眼前,如注的热血不再澎湃,冷却成洞庭湖上的一缕薄霭。夜半涛声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的橘林。岳阳楼的石桌上杯盘狼藉。悲凉、凄楚的胡琴响起来了,曲调婉转,仿佛形成了另一个没有波浪又变幻莫测的洞庭。连波的秋色,几乎要把岸边的芦苇点燃。一只无系的兰州承载了历史的负重却不再有情感。隐隐一个人,纵身跳入湖水。
桐风惊醒,已是破晓。她擦擦额上的冷汗,极力想要回想刚刚的梦境,却怎么也忆不起,只记得洞庭湖。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桐风默念。
一个令桐风向往的所在。洞庭湖,在城市之外扮演着世事的守望者,一尘不染。
四周静寂得连犬吠声都没有,树叶瑟瑟的响——一种清冷的感触。她的心中充满着温暖的空虚。
电话铃声响起,打破了一片静。电话那头传来冷淡的声音,签证已办好,机票也已预订。今早七点。
再见,伊豆。再见,大阪。一定能够再见。
七点整,桐风登上飞往中国国际机场的飞机,准备先在北京游览几天。
天空幽邃的无比,寂寥的无比,偶有孤雁从头顶上飞过,声音凄冷冷的。带驻足谛听,已是传到很远和寂寞的天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