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白象从朝天殿走出来时,正碰上朝天门内西值房听到传旨晋见的周子兰,周子兰赶快抢前一步,拱一拱手,小声问:“南公,大王的意思如何?”
周子兰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中等身材,两鬓和胡须乌黑,双眼炯炯有神,给人一种精明强干的印象。他本来瞧不起南白象这些内臣,认为他们不过是大王豢养的奴才而已,但是在议和这件事情上他却不得不尽力拉拢南白象一类能在大王面前说话的家奴。
南白象凑近他的耳朵嘀咕说:“我看大王是决心议和了,可他还在犹豫遭到朝廷和百姓的非议,落个与妖求和的名声。相国,要成此大事千万要让大王相信外面并无人知情。”
周子兰点点头,二人拱手作别。
进入朝天殿后,周子兰弯着腰快步走向前,跪下叩头说:“臣周子兰见驾!”
李寄海温和的叫他起来,却没有接着说话。
不敢抬起头,周子兰望着大王脚前的方砖等候问话,心里不禁惴惴不安。他深知大王性格多疑暴躁,几年来沉重的国事更让他变得刚愎自用,难以琢磨。随着周子兰的官职越来越高,在朝廷上有许多朝臣弹劾他,不过汉王目前还是对他很信任,处处眷顾,那些弹劾他的人不是遭到申斥就是被治了罪。
谁知道这样的圣恩还能持续多久,“伴君如伴虎”。周子兰想着,手心里开始出汗。
“相国可知道这妖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帝国成了这样的麻烦?”李寄海突然开口。周子兰一惊,他本以为大王先要问问王城的民心和防卫情况,或者说些议和的事,没想到先问到的是妖兵来历。
“大王,东妖这一支妖人原本不在我国东边居住,迁移至此不过百年。。。”
“这些孤知道,孤问的不是汉国,而是整个帝国的妖人。”
周子兰发现自己回答错了大王的问话,顿时汗如雨下,他不敢抹掉额头的汗珠,头探得更低说:“是臣糊涂!”他毕竟饱读史书,稍定心神后缓缓说来。
“妖人原先是生活在极偏僻的地方自生自灭,很少与人相接触,互相了解甚少。时日长久,来往渐渐多了起来,但是古时的妖粗陋荒蛮,无法与人类匹敌。直到两千年前天下划为五国,互相攻伐,刀兵不止,经年战乱加上天灾纷繁,妖怪乘机壮大,其力量普遍大于常人,还有妖术相助,纠结成伙后自成军,不再满足于骚扰抢掠,他们攻下州县后移妖民居住垦耕,居然是妖人据城称王,俨然欲建国争天下之势。”
“这倒是与眼下帝国的情势多有相似。”李寄海点头说。“那后来如何?”
“五国陷入苦苦支撑之势,无丝毫余力反击妖人。眼看情势一年坏过一年,几乎陷入绝境之时,吾皇出世,带领军队东征西讨,势如破竹,短短半年间将所有妖军击溃,人类转危为安,至此五国臣服,天下一统,建立了千秋万代的丰功伟业。妖人一蹶不振,或是逃散至人迹罕至地区,或是留在帝国为婢为奴。”
“吾皇万岁!”李寄海从龙椅上站起来向天拱手,声音里充满了崇敬。“吾皇本是一女流,竟能做下这样的大事,真是神人!”他看了一眼周子兰,“孤记得皇上所带之兵并非五国内军队,难道是流民不成?”
周子兰想了想回答说:“臣愚钝,此事史书未曾记载。不过,于此倒也有些市井传闻。”
“什么传闻?”
“传说皇上麾下皆是天兵天将,只为女皇一人效力,所以自皇上驾崩之后都返回了天庭,从那时后再不出现。”
“天兵天将?真是如此也未可知。若有这样的神军助孤,汉国何以至此!”李寄海恨恨的说。他继续问:“皇上驾崩已有千年之久,难道这些天兵就真的从未出现吗?”
“启禀大王,这些话本来就是坊间传闻,难以相信,也许眼下帝国中枢军队中就有皇上原来麾下的军队编制也未可知。”
“相国言之有理。听闻皇上的御林军战功赫赫,后来却不知所踪可是实情?”
“这个倒是实情,御林军在一处不为人知之地护卫皇上棺椁,从不见其他人。”
“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李寄海叹道。
周子兰想起一事赶紧说:“大王,有好消息,我国向帝国朝廷所求援兵之事有了回应!”
“哦?快说结果如何?”李寄海心里一喜,催促道。
“朝廷同意派陷阵营驰援我军,不过要二十天左右才能到达。”
“二十天!”汉王先喜后忧,喜的是久闻陷阵营骁勇善战,抵御妖兵大有胜算,忧的是二十天后恐怕妖兵已经饱掠而去,来了也无济于事。
还有令他欣慰的一点是,帝国很少派出枢机军队援助帝都之外的地区,这次算是丞相给了自己很大的恩惠。
轻轻咳了一声,他问:“故陵王如今在哪里?”
“王爷今夜就可到王城。”
“王城防卫如何?”
“都城大营已经分派驻各门,东门紧急些,有一部分驻扎在东门外。原来在西郊驻扎着部分士卒,随时准备驰援卫城,现在各路勤王兵马陆续赶到,卫城已经不要紧了,这些军队也将撤到东门。”
“守得住吗?”
“大营士兵守城已经够用,故陵王带来十万骑兵,野战也有保障。况且依臣看,历来妖兵入犯只是要抢掠些物资人口,并无攻王城之意,这次也不过如此。”
汉王听到这些准备工作后点点头,感到满意,看来周子兰确是能用之臣。
是否能与妖兵一战?他心里很矛盾,想到即将来勤王的王弟,他更加煎熬。
议和的想法又浮了起来。
他想询问议和的事,但是迟疑了一下,换了话题,说:“如今妖廷来犯,国家兵源枯竭,不易应付。廷臣们嚷嚷闹闹,左右不过说些空言,争论些空谈,不务实际,一旦情势吃紧,不能为君分忧,殊负孤意!”
周子兰见大王生气,委婉的说:“廷臣们短见,不能体会大王忧军忧民的苦心,但是国事日艰,有很多事还要靠他们,大王圣明远见,江海胸襟,不用太和他们计较,保重龙体要紧。”
李寄海沉吟片刻,点头说:“行大事,用非常手段也是平常的,孤有你和南白象可用,还是天心眷顾。”
他下巴一摆,几个宫女和内臣又赶快退了出去。
“自孤等王位以来,”他的声音低而沉重,“东妖已经四次入塞,妖骑入犯不过两年,当时卫城失守,惊动祖宗陵寝,凡为臣子,都应该卧薪尝胆,誓复国仇。可是刚过两年,妖军又长驱直入,蹂躏国土,如今内患不息,外患日急,如何是好?”
周子兰跪下回答:“微臣忝为国相,不能克期荡平流寇,外征妖孽,实在是罪该万死!目前局势,唯有对妖行款,方可全力剿贼。”
“孤本来有意召集全国勤王之师对妖决战,可是流贼一日不平,国家就一日不能全力对外。眼下的办法,对妖总要一持重为上策,如能议抚,亦未尝不可。卿与南白象派张延寿往东妖廷传达朝廷愿抚之意,是否已有头绪?”
“臣今日接到密书,说张延寿已经回来,东妖屡胜益骄,态度倨傲,且恐我朝多有非议,故不肯就抚。”
李寄海的心中猛一失望,但是没有流露出来。略停片刻,他又问:“卿打算如何?”
“臣想此时关系国家安危,应当派张延寿再去一次,详谕我朝愿抚之诚意。”
“是否会走漏消息?”
周子兰在官场混迹多年,不敢像南白象那样全部隐瞒实情,他决定说一点实话,替自己留点退路。
“臣因张延寿是一个市井商人,平日往来东西,并不与朝臣有来往,所以派他前去,原想着可以避免口舌,可是不知道怎样缘由,今日都城里已经有了一些传闻。”
“怎么会传出去了?”李寄海有些吃惊,同时也有些生气。
“虽然有些传言,但真正实情,并无人知晓,只要大王圣明独断,不致于令群臣阻挠大计。”
李寄海截住他的话:“不管如何,应该力求机密,不使外廷知道才对。”
“臣一定加倍小心!”
“谏臣中有人在奏疏中说到‘凡涉东事,文书一律不许抄传,满城人皆以东事为忌。’为什么要禁止传抄?”
“恐怕有些是与和议有关,有些是军事机密,不便外传。”
“凡涉及机密的,不许传抄,若是日常上报文书,为何不许传抄?一概不许传抄,反使大家生疑。”
“大王所见极是。”
李寄海叹口气说:“如今妖兵已经临城下,且都城中已有流言,看来抚事只好暂且缓行。”稍停了一下,他突然忧虑的盯着周子兰的面孔,轻声问道:“故陵王可同意议和吗?”
“臣尚未见到王爷,不知道他是否同意,他明日来见大王,大王不妨当面问一问他的意见。大王与故陵王一母手足,血浓情深,如果他也主张议和,廷臣们纵然有人反对,但萤火如何同皓日争辉,大事可以定了。”
“皓日?国中能有几日?”汉王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摇摇头。
周子兰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可能犯了大错,扑通跪倒在地连声说:“臣出言无状,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李寄海想要微笑揭过此事,无奈流露出的却是一丝苦笑。
“相国莫怕,今日只谈议和,与其他无关。”
他感到外廷群臣在这个问题上对他无形的压力很大,而且以故陵王为首的军队对此事的看法恐怕也不乐观,他甚至担心连周子兰也会对他的急于向东妖廷议和的苦衷不能够十分谅解,于是又换了一种温柔口气说:“相国平身。”
周子兰战战兢兢的立起来,,浑身如同筛糠。
李寄海继续说:“孤原本也是不主张议和的,无奈年年打仗,又加上灾荒频起,兵饷两缺,顾内不能顾外,只好对妖廷暂时行抚。等到内乱稍定,腾出手来,必然要对妖军大张讨伐。可惜外廷诸臣,多不明孤的苦衷。”
“大王宏谋远虑,怎可与一般孺子所能并论,然而抚事告成,利在千秋,那时有目共睹,今日哗然非议者到时必会无地自容。”
“但愿能如此最好。”
“昔日前朝对西妖也曾和议,那时反对者何尝不多?等到大事已定,西妖息兵戈,互通集市,往来声气,朝廷得解西北之患,全力用兵东妖,众人方知对西妖行抚百利无一害,今日之事,与前朝何其相似。”
“嗯,卿才是明事理的贤臣。”
周子兰果然口才甚好,几句话说得李寄海十分满意,频频点头。其实与西妖议和的一段历史,李寄海并不是不清楚。这事情发生在六十多年前,他的祖父在世治国,内有贤臣在朝,外有名将镇守边疆,国家实力雄厚,西妖不过做些骚扰的小乱,实力与汉国相差太远,议和自然十分顺利。今天的情形恰好相反,国力根本不能同六十年前相比,而东妖的兵马却要比西妖强大的很多。
李寄海精神振奋起来,仿佛一片锦绣未来正缓缓展开,他坐在龙椅的身体往靠背上挤了挤,转换了话题:“故陵王今夜如能赶到都城,卿可告知他明早在圣王台单独召见。”
“遵旨。”
宫中已经在打三更,看到汉王有些疲倦,周子兰赶快告辞,叩了一个头,从朝天殿退了出来。
李寄海乘辇往寝宫去,在路上心情又转忧郁,他在路上想着:“如果王弟不赞同议和,对东妖行抚不成,战又难胜,何以善后?或者王弟大战东妖得胜,全国勤王之师皆落在他的手里,孤又该如何待他?”他摇了摇头,感到这是个无解的死结,重重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