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朝儿子呵斥道:“说啊!说你该死!不说我打死你!”说着便挥掌拍下,拍得胖男人的头一声“轰” ,胖男人支撑不住,身子往一边歪下去,老者仍不饶,扯住他后领,挥掌又欲拍下。陈古早已抢上去,横手挡住那一掌,老者见是他,只好吹着胡子瞪着眼睛,朝自己的儿子“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陈古低头看着二姨父的后脑勺,正色道:“该打的也都打过了,你有什么话尽快说,不要打扰这里的清静。”胖男人身子一抖,气息粗重,忽地朝着妻子磕了个头,嘴里说道:“我……我该死,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该死。”陈二姨侧过身去,冷冷一笑:“你来就是讲这些是吧?我不要听,没什么好听的。”胖男人听言,住了口,不敢再说,呆跪不动。
老者转回身,嚅动嘴唇,道:“好媳妇,你要打要骂只管来,别给这畜生留情面。从今以后,让这畜生在家天天给你打给你骂。”陈二姨将手中茶杯放在凳子上,起身道:“我不会跟他在一个家里的。爸,对不起,我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您不要操心这事了。你们回去吧,我会给他一个消息。”老者呆了呆,不好再跟她讲,只好扭头朝陈古使使眼色,眼中充满求助信号。陈古明白二姨不是随口说说,她本就是有主见的,旁人再多话也无用,当下他故作没看见老者的眼色,站着不语。老者“唉”了一声,踢了儿子一脚,斥道:“还不快滚!”说罢,头也不回,背手快步出去。胖男人一个激灵,双手撑住地,晃着身子起来,抬抬头又不敢看任何人,又晃着身子出了院子而去。
他抬头之际,陈二姨已看见他脸上一边浮肿,青紫好几块。陈古不敢再隐瞒,将夜候二姨父、痛打胖男人之事讲给她知。陈二姨先是没好气地瞪他,后又鼓着嘴笑,点了点他的额头,道:“你长这么大,也就这件事最有出息!”陈古笑而不语。
陈二姨继而坐回木凳上,眼看着地,道:“我不让你报警,是给他一条活路,也是我最后一次给他好处。我从那天起就想好了,我是不会跟他过了,不想想自己,也要想想儿子儿媳,还有孙子,我可不想让他们也受他的害。没意思,我已经没有激情了,只想跟儿子孙子一起过完下半辈子。”陈古在她身旁蹲下,望着她道:“是想住杭州那边吗?”陈二姨点点头,道:“你不会觉得我是逃避吧?”陈古摇头道:“二姨做什么决定我都没意见,何况生活也就这样,能跟亲爱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他说着这话,竟顾自联系到王禅,心中一阵柔意。
陈二姨拉起他,让他坐在自己旁边:“我还没跟你妈妈讲这事。等我办好离婚手续,公司也要交给别人打理。本来我想把公司交给你,可我知道你不愿意,不然早几年你就答应来上班了。”陈古笑道:“二姨您知道我脾气的,何必再讲。再说我也没这能耐,就算去上班了,也未必扛得起这重任。”陈二姨却不以为然:“阿古,你老大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每个人都不是天生就会打理生意,一身好手艺千万别荒废了,二姨希望你有个自己的事业,别让你那死去的爷爷和爸爸失望。”陈古闲散惯了,对生意、事业之事已淡忘,尤其近几年一心为王董开车,更没去想这些事,此时听二姨的劝言,不由沉疑不定。
陈二姨深深叹口气,道:“你们陈家,靠这木工活手艺不知赚了多少人气,当初你爷爷为了不让这手艺断了传人,让你爸和你叔伯都要学会学精,宁愿不要什么安稳的单位,也要守住这传家手艺。你爸是最有出息的,本来完全可以在村里当他的支部书记,可他不忘本,辞了职,一心做木工。你爸去世后,你那几个叔伯大概渐渐心懒了,整天忙于工作事务,哪还有什么时间去弄什么桌子椅子。”她顿了顿,又道,“我不强迫你去我公司上班,也是这个道理,不希望你远离了木工活。虽然你这几年也一直给王董开车,但能看到你经常动动活,我也很开心。”陈古第一次听到二姨说这么多关于家传手艺的话,深为感触。
“我就是希望,你要是真有出息,就要再花些心思。”陈二姨说着瞥外甥一眼,“不要太固执,找个愿意跟你的人,把这手艺再传给后人。”她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劝陈古尽早成家立业、传承家业。她的几番话说得诚恳,也现实,陈古不得不反省痛恨自己虚度了太多光阴。陈二姨不敢强求陈古马上有所计划,当说的已说完,眼看他露沉思之状,知他已听进去,也就宽了心。
二人在院子里各想心事,直到陈妈妈买菜回来才回过神,恢复了自然语气,很默契地,都不提起胖男人的事。
午饭后,陈古闲逛至回头巷口小书摊前,丢进两枚硬币,就地摊开一份都市报看。忽听屋里发出声响,似有一堆书掉地上,同时听得里头的人“嘘!”的一声,很是气馁。他循声进去一看,只见玄海叉着腰,望着散落一地的书摇头不止,身旁还打包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蛇皮袋。
“又有新书到啦?”陈古见玄海满头大汗,忍住笑。“什么新书!打包啦!”玄海显出不耐烦。陈古大惑不解,环顾屋内,果然,书架已腾空,桌上床上已无一本书。“玄海,你要搬家啦?”陈古不忘去看灶台,也是空无一物,吃惊不小。
玄海蹲下来,一本本地捡书,边说道:“不搬能行吗?等着铲车来拆啊?”陈古忙也蹲下:“怎么?你是说拆迁?”玄海将手中的两本书狠狠地扔下去,咬牙道:“没有人性!就连这些巷子都要拆!”陈古倒吸一口冷气,道:“真的假的?别是道听途说吧?这些巷子可都是古迹啊……”玄海平静了情绪,继续捡书:“我那敬爱的局座父亲大人亲口说的。”陈古听言无语,为此心痛。
之前几年早耳闻这地要拆迁,盖新房,他一直怀有信心,凭这些小巷的历史积淀定会保留,况且周边尚有不少年代久远的建筑,谁料想它们竟也被列入拆迁之列。想起从小玩过走过的一些地方将消失于铲车之下,陈古感觉悲凉,似是自己也将消失般。
玄海整理出几本书,把它们轻轻摆进一个空蛇皮袋,又朝陈古喊道:“怎么不帮忙?”陈古这才笑笑,帮他一起摆书,又问他家里能摆下这些书吗?玄海却冷冷道:“谁说我搬回家去!我自有我的落脚处。”他一向独来独往,善于自立,他说这话倒不使陈古吃惊,但之后陈古又问他搬哪里去时,他竟然说道:“大罗山。一个和尚朋友给我留了一间厢房,足够摆下所有的书了。”陈古停下手中的活,紧盯着这个老朋友,半天说不出话来。玄海瞧了瞧他,道:“怎么?我住庙里不行吗?这跟我住在这儿有什么区别?”陈古突感落寞,老朋友归隐丛林,熟悉的风景也将消失,曾经的精神寄托将不知往向何处。
这时,外头有人喊:“有人吗?”玄海头也不抬,喊道:“进来吧!”进来两个壮小伙,瞧着屋里的打包袋,其中一个问:“这里面都是书?” “是啊!”玄海指着门边的那些蛇皮袋,道:“那十包先搬,其余的我自己来。”两个小伙竟不挪步,互视一眼,还是那个人说道:“我们要先小人后君子,先说好,搬书要加价的,还这么多。”玄海直起身,直直盯着他:“搬家费已经不低了,怎么,搬书为什么要加价?搬家东西当然多的,不然叫搬家公司干什么!”那人竟不惧他,昂头道:“书这么重当然不一样,我们搬家公司又不是专门给人搬书的。”玄海脸呈怒色:“那你们搬些什么的?”那人马上接口,神情很是不屑:“我们是搬被子的!”陈古一听,心中大为不悦。那边的玄海大怒,指着那人,逼近道:“你们真真都是小人无赖,在我面前还谈什么君子,你不配!”那两人一怔,马上又握起拳头。玄海毫不退惧,逼近一步,喝道:“想打架是吧?来啊!”这一声“来啊” ,中气十足,震人耳膜。
陈古见他动了真气,怕惹出事来,忙箭步挡在双方中间,眼睛看着那两个搬运工,肃然道:“如果你们规规矩矩来搬家,就好好地搬。如果是敲诈勒索,就休怪我们不客气。”陈古比那两人要高出半个头,加上身形健壮,目光炯炯,言语凿凿,他这么在两人面前一站,便把两人给震住。那两人本只是为了敲诈点钱财,心虚着,见眼前这青年不动声色地发出警告,立时全身发毛,露出畏缩的本相。玄海鄙夷道:“这些小人,不配动我的书。都给我滚!慢一秒钟就打断你们的腿。”两人一听,慌了神,不敢多停留,转身便跑,跳上车一溜烟开走。
陈古凄然道:“连搬家都要受气,不知道有多少人敢怒不敢言!”玄海怒气未消:“这些人会遭报应的。”说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言语。陈古默默收拾着书,心想:世道如此,像玄海这样的人实难融入,安住庙中倒不失为好事。
玄海调息片刻,口气稍缓:“小人如此之多,这红尘还有什么可恋的,我以后闭关修炼,眼不见心不烦。”“闭关修炼” !这四个字在陈古听来如雷贯耳,他心头一震,王禅也看破红尘了吗?不可能!明明跟我情意相通。但她确实闪烁其词,难道……陈古心一酸,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心情一落千丈。
玄海拿起手机,发了个短信,又道:“你也要有个准备,得有个地方住。这政策一定,说拆就拆的。你还是回老家去吧,总比这里清净些。”陈古点点头,道:“你的书也是够多的,我给你叫辆车吧,有个朋友开大货。”玄海摆摆手:“有朋友本来说给我搬的,我还拒绝了他,刚才已经厚着脸皮叫他来了。”陈古一笑,走过去坐他旁边,道:“红尘中还有许多值得恋的朋友,没有了朋友,只怕你修炼也不圆满。”玄海哈哈大笑,朝他竖起大拇指:“精辟!你和那女施主我都很敬佩!我去了那边,也不是置身世外,你们哪天想起我,就去找我!”顿了顿,又问,“女施主近日可好?她日前来过我这里,看似有心事,你们?”陈古虽与王禅情窦初开,但也仅止于初步了解,在外人面前尚不敢胡言乱语,听玄海发问,他淡淡一笑,道:“她今天起也在闭关修炼,你们是同道中人。”说完便知失言,竟把王禅视成出家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