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厕所对面的楼房喊了一声爸爸,跑过马路,扑到楼房前的铁门上。二楼的两个人没有反应,老者木然地站在那里,旁边的小孩对我莫名其妙地傻笑。姑姑及时从厕所跑出来,一边跑向铁门一边扣皮带。她说哥哥,我是牛慧,这是你和我们的合影,这是你曾经用过的牙刷,这是你用过的钢笔。老者和小孩从二楼走下一楼,出现在我们面前。那张我们熟悉的面孔,悬挂在离我0.5米的正前方。我说爸爸,我是牛翠柏,你还记得我们吗?你曾经把我吃进嘴里的三个小馒头打了出来。牛正国摇摇头,从姑姑手上拿过钢笔和牙刷,把这两件物品举到头上,偏起脸认真地看了一遍。他没有看出什么名堂,把牙刷和钢笔还给姑姑。姑姑把相片递给他。他看了一眼相片,对身边的孩子说了一串我们听不懂的越南话。孩子跑上二楼,叫来一位又黑又瘦的中年妇女。妇女问我们找谁?我们说找牛正国,他是我的爸爸,是牛慧的哥哥。妇女看了牛正国手里的相片,对牛正国耳语。牛正国摇头。妇女说他说他不认识你们。他现在已说不成中国话了。有什么话跟我说。姑姑把收到的信递给牛正国,牛正国仍然摇头。姑姑又把信递给妇女。妇女说我不认识中国字。他是从东兴跑过来的,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儿子,已经8岁了。
我的手穿过铁门,抓住牛正国花白的头发,用力拉过他的头。他的头撞到铁条上,就像一只皮球撞到铁条上,发出噗噗声。铁门里的人惊叫起来。我说牛正国,你他妈怎么不认识我们?当我再次把他的头撞向铁条时,妇女伸出两只手卡住我的手臂,说你别这样,你放了他,他已经没有记忆了。他像是受过刺激,什么也记不起来,就是一分钟前做的事,说的话,他都记不起来。你不能怪他,你松手!我不会松手,我怎么会松手呢?我紧紧抓住他花白的头发,听到头发脱落的声音。忽然,手背传来一阵剧痛,我把手飞快地缩回来,顺便拔下牛正国的一小撮头发。我的手背上印满了小孩的牙印,没等我手背的疼痛消失,他们已转身钻入楼房,空留下疼痛像虫子一样在我手上慢慢爬行。
走出芒果路,我发现那位又黑又瘦的妇女跟踪我们,她一直跟到我们住的旅社门口,才转身离开。姑姑说也许他杀过人,否则他不会受这么大的刺激。我说他恐怕是在某个瞬间突然想见我们了,才心血来潮写了一封信给你。从他留的地址来看,他是想见我们,而又不想让我们看见他。姑姑说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中午,那位越南妇女走进我的房间,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布包。打开第一层灰布,我看见一块黑布;打开黑布,又看见一块红布;打开红布,露出一块白布;打开白布,是一块黄布;黄布之下,是一层塑料布。她整整打开六层布的遮盖,从里面拿出一个长方形的笔记本。我接过笔记本。她点了点头,跑出房间。
锁上房门,我开始静静地翻阅笔记。笔记本的扉页写着:大事记。这三个字是我父亲的手书,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翻过这一页,我看见:
1976年9月9日凌晨,去学校路上,我想偷,被人看见,打了他一拳,他倒地,后脑勺撞水管,死。走过去看他脸,是个瞎子。
9月9日晚,到东兴。
9月10日请人带路,过河,到芒街。
我的妻子叫何碧雪,女儿牛红梅,儿子牛青松、牛翠柏。
我家的地址:南宁市兴宁路长青巷21号。
牛慧,妹,南宁市人民银行。
在芒街嫖一女人,她说要做我老婆。
贩卖200克海洛因成功。
走私汽车三辆,被追,几乎中弹。
再嫖。女人说她有钱起房。
同居,等于结婚。女人叫胡丽娟。
见面,说价钱。
坚持就是胜利。学越语。
暗号:5481460
生小孩,取名牛皮、牛彼岸、牛鬼、牛牛、牛想家、牛中国、牛仔。
去旅社,赌,嫖。
没钱,再赚。老三说,不要害怕。
托老三,寄信。
我的地址:芒街芒果路10号对面。
吵,忘记。
金勺缺点无尾鱼
……
姑姑问我还去不去找他?我说回家吧。我们收拾行李,结了账,过边检站,到河边,上船。从船上望过去,东兴的楼顶上挂着各类啤酒、电视、电池、冰箱、洗衣机的广告牌。狗肉的香味飘到了河的中央。我在河中央丢掉了牛正国的那本笔记本。笔记本一点一点地被水浸湿,摇晃着像一块木板,像一只纸船,像一张树叶,像一泡大便,像一只避孕套,像一声救命,像一个标点符号,像一本笔记本,慢慢地飘远、下沉。我说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姑姑说你说什么?他一定杀过人,否则他不会这样。
艺术学院毕业以后,我分配到话剧团做美工。我常常看演员排练,也常常随剧团到各地演出。这样混了七八年,我开始写剧本。团长告诉我,现在人们都像被什么拖着,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要写,你就写向上的作品。按照团长(团长也是导演)的意思,我把剧本修改了一遍。团长说不行,还得修改。我不是专业编剧,所以并不急着修改,把剧本搁在抽屉里,一搁就是一年。
一年之后,团长已把我这个剧本彻底遗忘了。我原以为没有我的这个剧本,剧团就找不到戏演。谁知这一年,全国各地涌现了一大批先进人物,剧团光演这些先进人物都演不完,哪里还考虑我的本子。
我把这个本子改编成单本电视剧,到电视台找一位名叫张三秀的导演。张三秀是省里的名导,曾多次获导演奖。我并不认识他,只是通过报纸的介绍对他略知一二。我把剧本递给他,他看我足足有两分钟,说你是干什么的?我说美工。他说这样跟你说吧,如果你拉到30万元赞助,咱们就拍这个本子。我说你还没看本子呢?他说只要你拉到赞助,什么样的本子,我都能拍好,这就是我与其他导演的不同之处。
到哪里去找30万元钱呢?30万,对于我来说比登天还难。我去找刘小奇,他说拍电视?我从来不看省电视台的节目,凭什么要我赞助他们30万元?我说反正你钱也有了,我们玩一玩呗。刘小奇说玩?这有什么好玩?有30万元干吗还要他当导演?我自己都可以导了。刘小奇说那么多废话,不外乎想证明30万元多么重要,而要他掏那么多赞助不亚于在大马路上碰到响尾蛇。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拍一个电视剧那么看重,那时我真恨不得把自己卖了,然后用卖自己得来的钱拍我写的剧本。我听别人说金大印在南丹开矿发了大财,于是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到南丹去找金大印。
我向县文工团的朋友打听金大印的情况。他们露出惊讶的神情,说他是你什么人?他可发了!现在已是千万富翁。我说我是他的朋友。
第二天,姓侯的朋友带我进入金大印的矿区。我们在一个矿洞边找到了金大印。他的脸好像几天没洗了,上面沾满矿渣,脚下蹬着一双解放鞋。看见我时,他裂嘴笑了一下,说来啦。我说来啦。他说你去找你母亲吧,她在对面的那幢白房子里。那是矿区里唯一的一幢白房子,我朝着它走去。
母亲看见我时不停地抹泪,她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抬起来,抹着眼窝,就像电视里的慢动作。她说你终于来啦,我还以为你把我们忘记了呢?红梅呢?她还好吧?我说好,好……我一连说了十几个好。这一年母亲已经60岁了,她的头发像纸一样白。我说你都差不多老死了,还待这里干什么?是为了钱吗?母亲说不为什么,只给老金煮煮饭,给他看着这个地方。母亲对南宁已没有什么兴趣,更愿意待在山里,她甚至发誓要死在这个地方。
晚上,我跟金大印谈了电视剧的事情。他说不就是30万吗?我答应。我说你真是个好人,是一个懂艺术的人。我差不多叫了他一声爸爸。
沉默了一会儿,金大印说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他说让我跟牛红梅结婚。我说这绝对不可能,你已经跟我母亲结婚了,你是我爸爸,怎么想出这样的坏主意?金大印说我跟你母亲只是同居,我们从来没领过结婚证。你母亲已经60岁了,而我只有58岁。你母亲的头发全白了,而我的头发比你的还黑。你看一看,你认真地看一看,我现在还长出了一颗牙齿。金大印张开嘴巴,露出白灿灿的牙齿,好像要把我吃掉。我看见他那颗新长的牙齿,有电话上的按键那么大。
我把金大印的要求转告母亲。母亲说这也是她的主意。母亲说只要牛红梅为姓金的生出一个孩子,他的钱就全是我们牛家的钱。母亲要我回去跟牛红梅商量商量。我说那你呢?你的位置在哪里?母亲说我就做他们的顾问,有兴趣可以垂帘听听政,关键的问题他们必须请示我。母亲说到这里时,不停地用手拍打膝盖,好像已经有人在向她请示了。
回到南宁,我向牛红梅转告了金大印和何碧雪的意图。姐姐保持沉默,不回答,只顾翻阅那些流行杂志。我再问她,你同不同意?她从杂志上抬起头,十分害羞的样子,用杂志挡住了半边面庞,说我听你的,但是,翠柏,你真的能拍电视剧吗?我说能。她说你干吗要拍电视剧?我说好玩呗,当你把人物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时候,你会觉得很快乐。姐姐说我听你的。
金大印来到南宁,把我叫到他的别墅里。他在南宁早就买房子了,但他现在才告诉我们。他提出要跟牛红梅订一份合同。我说一定要订合同吗?他说一定要订。我说你们一领结婚证,那就是合同。他说仅仅结婚证是不够的,现在许多夫妻都不把结婚证当一回事。说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他草拟的合同书——
合同书
甲方:金大印
乙方:牛红梅
经双方协商,达成如下协议:
1.在领取结婚证之后,甲方赞助乙方弟弟30万元人民币,用于拍电视剧。
2.乙方必须爱甲方,体贴甲方,必须忠贞不二,必须为甲方生一小孩。
3.凡涉及到家庭的重大开支、经济收入等,甲乙双方必须请示乙方的母亲。
4.结婚那天,乙方的所有陪同人员在离开家时,不准掉头往后看。
我在这张草拟的合同书上增加了一点:
5.乙方只居住在南宁,不随甲方到矿区生活。
金大印说可以,但还要加一点:
6.如果乙方违反合同,必须陪回30万元赞助费(包括利息)。
我知道牛红梅因多次流产,已丧失生育能力,所以我说再加一点。
7.生儿育女,关系双方身体状况,倘若因生理因素不能生育,不应追究责任。
金大印以为我藐视他的生儿育女之能力,于是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这一要求。他说我就不相信我操不出儿女来。
我轻而易举地模仿牛红梅的字迹,在合同书上签了字。金大印拿着合同书去找牛红梅,问是不是她签的字。牛红梅说我弟弟签的字,也等于我签的字,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还可以在上面按一个手指印。金大印掏出一盒印油,牛红梅狠狠地按了一下,手指像出了血。她把手指轻轻地按在合同书上,指纹清晰可辨。
时间是秋天。金大印选择一个日子,开着一辆奔驰、两辆本田来接牛红梅,他要把她接到别墅去。车子上了一层蜡,显得十分光亮精神,车头车尾缀满鲜花。我和母亲、姑姑都换了新装,新装都是金大印买的。金大印在姐姐的脖子上挂了两条项链,在姐姐的十根手指上戴了六枚形状不同的戒指。金大印反复告诫我们,等会儿出发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能回头,如果一回头,我们就会回到贫穷的生活里。
三辆车子缓缓地驶出长青巷,我们全都伸长脖子往前看。我们的目光掠过高楼、围墙,看到远处的蓝天上。我们的目光愈拉愈长,仿佛看到了共产主义。我想那才是我最向往的生活。我很想问金大印是不是看得愈远,将来的生活就愈好。但看着金大印挺拔的颈脖,我不敢问他。
没有人回头。车队像一条河,缓缓地流在深秋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