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这和怀孕无关,你别把话题扯得太远了,问题的关键是两个月前,你跟没跟过男人睡觉?一听到睡觉这两个字,牛红梅像摸了大奖一样,眼睛顿时明亮了一百倍。她伸出双手在空中拍了一下,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巴掌响当当。牛红梅说有了,一定是刘小奇干的好事。她不等我寻问有关情况,便推着我出了家门,要我跟她一块去找刘小奇。
在去填河路19号刘小奇按摩中心的路上,牛红梅详细地介绍了刘小奇绑架她的过程。我们一致把疑点放在牛红梅熟睡的那五个小时上。五个小时可以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怎么不可以使牛红梅怀孕呢?我提醒牛红梅认真回忆那天下午的所有细节,她摇摇头说全都记不得了,那天实在是太困了。她只记得醒来的时候,两只耳朵眼里都塞满了海绵。海绵怎么会跑到耳朵里去呢?她至今仍感到不可思议。
到达刘小奇按摩中心,正好是上午十点。我设计的那块招牌已经挂了出来。我和牛红梅直奔二楼刘小奇的卧室,一敲门,我听到卧室里发出刘小奇熟悉而亲切的声音。
刘小奇打开门,只穿着一条绿色的裤衩。他从门缝里看了我和牛红梅一眼,又把门合上了。他隔着门板说你们,找我干什么?我拍打他的门板,说你先让我们进去,进去了再说。他说我还要睡觉,需要休息,有什么事就赶快说。我说你先让我们进去。他说我的房间还有人,你不能进来。无论我怎样哀求,刘小奇就是不把门打开,最后竟然沉默起来。门缝里隐约传出他的鼾声,他好像睡熟了。
我又拍了一下门板,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是我哥哥的好朋友,我们的姐姐也是你的姐姐,你怎么能乘我姐姐熟睡的时候和她干那种事?你干我的姐姐,也就是干你的姐姐。你把我姐姐害苦了。
刘小奇敞开门,现在他已经穿好了衣裤,只是还没有洗脸,眼角挂着两团眼屎,眼皮还没有完全彻底地睁开。我从来没有发现他如此丑陋,他的扁鼻梁,他的大嘴巴,他的黄牙。他抱着膀子坐在我们对面的床上,说你们这是敲诈,是勒索,红梅姐,你说一说我什么时候干过你了?干这事不是说干就干的,它需要感情,需要时间和环境,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它不是拍肩膀,不是摸乳房,不是脱衣裳。如果你们认为我干了什么,那么请你们说一说我是在什么地方干的?我是怎么干的?牛红梅说我只是怀疑,没说一定是你干的。你没干就算了,何必扣那么多帽子。我怀孕了,但我不知道是怎么怀上孕。杨春光在南京一直没回来,我没有跟任何男人睡过觉,只在你包厢里睡过五个小时。刘小奇说我可以对天发誓,那五个小时没有任何人碰过你,如果真有什么人碰过你,你也应该知道,那个地方是女人最敏感的地方。牛红梅拍拍脑袋,说所以我感到奇怪。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和牛红梅共进完晚餐。牛红梅在餐桌上铺开一张报纸,对腹中的胎儿进行胎教。她的左手边放着一本《怎样做妈妈》,右手边放着一沓稿纸。我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小。牛红梅偷偷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没注意她,就把左手按在腹部,右手捏住一支钢笔,说牛感情,妈妈现在教你写作文。你听到了吗?现在妈妈教你写作文。今晚写的题目是《爸爸在南京》——我的爸爸叫杨春光,他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为了要大学本科文凭,也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刻苦学习,终于考上了南京大学中文系。他不远千里去了南京,留下妈妈牛红梅一个人。
平时妈妈好孤独,有什么心里话没人说,有什么困难没人帮助。但是妈妈是好样的,天塌下来双手擎,地陷下去独身顶,一咬牙,把所有的困难都克服了。爸爸也是好样的,读完本科读硕士,为了学业假期也不回南宁。他游过秦淮河、总统府,看见南京的柳丝黄了又绿(牛红梅拍拍腹部说,感情,你知道吗,这是景物描写,刚才写爸爸的相貌是肖像描写)。爸爸尽管没有多少钱,但他经常坐飞机。他想跟妈妈离婚,有点儿不爱妈妈了,但当他得知妈妈怀上你后推迟了离婚的日期。爸爸明知道你不是他的孩子,还那么爱我,不是爸爸胜似爸爸。虽然他不在我身边,但我们的心却连在一起。我的好爸爸,他在南京。
牛红梅画完最后一个句号,眼睛潮湿了。电视正在重播王景愚表演的一个哑剧,题目叫《吃鸡》。王景愚用牙齿咬住鸡肉,双手拼命往外拉扯,鸡肉像橡皮一样愈来愈长,但怎么也拉不断。拉到不能再拉了,王景愚一松手,鸡肉弹回他的脸上。牛红梅好像是看到了这一幕,她离开餐桌走到沙发边,发出一串笑声。拉不断的鸡肉(当然都是虚拟的鸡肉,王景愚的手上其实什么也没有,他只是用夸张的动作告诉观众,他是在吃鸡),让王景愚恼怒,开始把鸡肉拉长到脚板底下,用脚拼命地踩。鸡肉仍然不屈不挠,任凭王景愚的腿伸出去多长,都没有把鸡肉扯断。看到这里,牛红梅发出了更为响亮的笑声,她捂住嘴巴,想尽量克制,但笑声像水一样从她指缝泄漏,愈漏愈多,最后,她干脆把手掌移开,让牙齿全面暴露,双手抱着腹部弯下腰,嘴里不断发出哎哟哎约……
王景愚的表演仍在继续,他找来一把锤子和一颗铁钉,把鸡肉的一头钉在餐桌上,嘴巴咬住鸡肉的另一头,绕着餐桌不停地转,鸡肉在餐桌上绕了一圈又一圈,但是那些坚韧的鸡肉啊,依然坚韧着。牛红梅的笑声像芝麻开花节节高,高到一个地方,笑声忽然没了,只见嘴巴张着,仿佛已把笑声像钱那样花完,现在连一根牙签都买不起。时间凝固了一会儿,牛红梅双手撑住膝盖,从地板上艰难地站立,一股浓稠的血像蛇那样滑出裤管。牛红梅在笑声中流产!
从进入医院那一刻起,她就不停地笑。她对着医生、护士笑,对着同室引产的或刮宫的妇女们笑,对着我笑。我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笑声。笑了三天之后,她才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正常的表情。
出院后,我劝牛红梅写一封信给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苏超光。她已经好久没给人家回信了,可人家的信总是按时寄来。我说现在牛感情流产了,杨春光会马上跟你办离婚,你要为自己寻找一个好归宿。牛红梅对着我直摇头,好像不把她的脖子摇断,誓不罢休。
我曾经模仿过牛红梅的字体给杨春光写信,现在我又重操旧业给苏超光回信。我在写信的时候,手指变得修长,胸部渐渐膨胀,身体和思想全部牛红梅化,也就是说我在写信的时候暂时变成了牛红梅。我告诉苏超光,因为单位临时派我到外省去推销药品,所以一直没有给他回信,也因此误过了见面的时间。如果他真有诚意,希望他到南宁来,彼此认识认识。苏超光来信说他现在正拍一部冲击金鸡奖的电影,时间很紧,如果我有诚意的话,可以到北京去,来往路费以及吃住全部由他包干。
我每一次寄出的信和苏超光的来信都让牛红梅过目,她只是把那些字看一遍,并没有喜悦或思念的表情,好像那些字与她无关。我从相册里偷出她的照片,不断地寄给苏超光。苏超光好像是真的感动了,来信说看得出我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姑娘,不仅长得漂亮,而且十分真诚。和我比较起来,他说他反而显得虚伪,他身高只有1米75,却骗我说有1米8。为此,他深表不安,并请求我谅解。我去信告诉他,外表美不算美,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尽管他身高只有1米75,我还是愿意见上一面。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也不瞧。
苏超光又一连来了两封信,把他的身高从1.75米降到1.7米,再降到1.65米,说这才是他真正的高度。为什么要把自己从1.65米拔高到1.8米呢?因为怕我歧视他。现在的姑娘都喜欢找高个子男人,他害怕失去我,所以把自己加高了0.15米,希望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告诉他,其实我也有虚伪的地方,我已经不是姑娘了,被别人强迫了——有一天,我在家里睡午觉,弟弟外出时忘记锁门。他的朋友刘小奇来串门,发现我睡在床上,便把我糟蹋了。你说这算怎么一回事呢?我竟然被一个毛孩子糟蹋了。
苏超光变被动为主动,想尽办法安慰我。他说你被别人糟蹋了实在可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凡是漂亮的女人都容易被糟蹋,别人强迫不等于自愿,希望你不要背思想包袱……我对这事也不会在意,没有缺点的人反而显得不可信,也不可爱。
我和苏超光的书信愈来愈频繁,有时一天写一封。我和他的对话也渐入佳境,已发展到非见面不可的地步。在我们敲定见面的时间后,我告诉他我还有一个弟弟牛翠柏,必须允许他与我同行。苏超光表示同意。
和苏超光约定的时间是旧历年底的一个日子,我们打算在北京过春节。为了见面不尴尬,牛红梅勤奋阅读苏超光的来信,不时从信笺上抬起头,问我现在离春节还有多少天?我们真的去北京过春节吗?我说真的。牛红梅说你们不要合伙骗我。我说我是你的弟弟,怎么会骗你,如果连我都骗你了,那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人不骗你。她说不骗就好。她把目光落到信笺上,继续阅读苏超光的信件。随着阅读量的增加,我发觉姐姐滋生了盼望的心情,这种心情像禾苗一样,在她的体内慢慢生长。
我提醒她为苏超光准备一份礼物,这份礼物不一定昂贵,但必须别致,必须出人意料,并且能代表爱情。她说她已经准备好了。我想看一看她准备的礼物,她不让我看,故意制造神秘的气氛。
杨春光在我们去北京之前赶回来,跟牛红梅办离婚手续。办完手续后,他们站在兴宁区人民政府的门口握了大约两分钟的手,他们暗暗使劲儿,总想使对方的手疼痛。最后,彼此都疼痛了一下,手指离开手指,嘴巴还发出了友好的微笑。牛红梅由微笑发展到大笑,由量变到质变,笑得马路上的汽车都停了下来。杨春光站在一旁说,这有什么好笑的,离婚有什么好笑。
走出北京火车站,我看见一双手、两双手、许多双手举着写上名字的纸板。我在纸板中寻找,目光越过一块纸板又一块纸板,没有找到“牛红梅”的名字。我们随着人流往前走,走了大约十米,看见拥挤的人群之外,写着“牛红梅”的纸板被人高高地举着,比旁边的要高出差不多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