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实证明马艳是对的,我们很快就要发啦,只是现在资金短缺。老金叫我回南宁跟亲戚朋友们筹集资金,将来发了可以给30%的利息。你投资1000元,还你的时候是1300元,投资10000元,还你的时候是13000元。只要你们肯投资,我可以先付你们3000元利息,只带走7000元。你想一想,一下子就捞了3000元利息,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我知道你们没有钱,但你们可以发动你们的同事、朋友集资,告诉他们发财的机会到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我们觉得坐在对面的母亲像一位夸夸其谈的外交官,过去我们一直不知道她有能说会道的本领。她说话的时候嘴巴开得特别大,好像是她向我们描绘的矿洞,从里面可以掏出锡矿和人民币。只可惜她现在身无分文,正在为金钱而发愁。我们不忍心向身无分文为钱而愁的母亲施加痛苦,所以没有人告诉她牛青松死亡的消息。
牛红梅说她存有1000多元钱,那是母亲改嫁时金大印送给我们的,她一直珍藏着,并寻找机会物归原主。钱多少那是能力问题,集不集资那是态度问题。母亲被牛红梅说得心花怒放。何以说母亲心花怒放呢?因为我看见母亲绷紧的脸皮一点一点地裂开(又名解冻)。当时,牛红梅是想让母亲高兴高兴,想在母亲高兴的时刻,把那个坏消息告诉她。一好一坏两个消息,正如一正一负可以对消可以扯平,在高兴中淡化悲痛,在悲痛中插入高兴。
牛红梅带着母亲去银行取钱。她们走在车水马龙的大道上,走在街道两旁的玻璃里。母亲走得很谦虚,姐姐走得很骄傲,从她们走路的姿态来看,你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女儿。姐姐说妈,我要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母亲说什么消息?姐姐说你千万别难过。母亲说我不知道你要告诉我一个什么样的消息,现在还无法决定我是高兴或难过。姐姐说我会告诉你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母亲说你说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姐姐把1000多元钱塞到母亲手里。母亲像捏着记事本一样捏着那些钱,说我会报答你的,红梅。母亲捏了一下牛红梅的辫子转身欲走,准备去找别的亲戚、朋友集资,1000元钱对她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她问牛红梅,你不是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我吗?牛红梅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发红的眼睛和瘦削的身子,突然把话咽了下去,说没什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母亲说那我走啦。母亲摇晃着朝7路车站台走去,和那些等车的人围成一堆。7路车还没有来到,母亲回头望了一眼。牛红梅说妈,牛青松死了。母亲说什么时候死的?牛红梅说8月26号。母亲说哎,这孩子……牛红梅以为母亲会当场昏倒,或者哭上一场,但母亲没有哭,她只是不停地说这孩子。这时7路车从远处哐啷哐啷开了过来,母亲跟随人流拥向车门,她伸开双臂跳上7路车,身子是那么灵巧矫健。她把头挤出车窗,说红梅,我走啦。
晚上,杨春光和牛红梅在卧室里比赛摔瓶子、砸玻璃,他们竟然毫不留情地打了起来。他们打起来的原因极其简单,杨春光说我的母亲像一个江湖骗子,到处骗钱,就连自己的女儿都骗。牛红梅说这1000元钱是金大印留下来的,她一直都在寻找机会归还给他们,现在机会来了,那些钱只是回到它的原处,她压根儿不图什么回报。杨春光不相信牛红梅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做出一个鄙视的表情,说从牛红梅当时谈话的语调来看,牛红梅是羡慕那30%的利息的,只是自己没有再多的钱,所以才投了1000元,如果有10万,牛红梅也会投进去。杨春光估计,牛红梅拿钱给母亲的时候,就恨不得把那30%的利息抢回来。
牛红梅觉得自己长了这么大,还没有受过这样的冤枉,开始往地上砸她的化妆品,甚至还提到了离婚。杨春光被离婚这两个字一下子搞活跃了,当即伏在梳妆台起草离婚申请书。牛红梅并不把杨春光的离婚申请书当一回事,还在不停地砸玻璃瓶子。她每砸一个玻璃瓶,杨春光的身子就颤抖一下,好像那些玻璃瓶全都砸在他的身上。为了抵抗玻璃的声音,杨春光起草一句,念一句。牛红梅说你起草也是白起草,我不会签字,不会离婚。杨春光说不是你提出要离婚吗?牛红梅说我不会离婚,反正我不会离婚,离婚不是我这样的人做的。
杨春光一拍床铺,说你不离但我要离。杨春光把手伸向牛红梅的历史,开始打捞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说牛红梅你从来就没有正经过,先后跟医生冯奇才、流氓宁门牙同居。跟医生冯奇才同居尚可原谅,因为那是初恋,经验不足,况且冯奇才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但是跟宁门牙那样一个流氓睡觉,是可忍孰不可忍,没有丝毫可以原谅的理由。我不知道这几年是怎么稀里糊涂过的?我对我如此好的心理承受能力表示钦佩。牛红梅,你不仅历史不清白,而且……
杨春光说到而且时,拉开了床头柜抽屉,从里面掏出一串避孕套,说我走的时候还剩8个避孕套,可是现在只剩下4个。同志们,杨春光对着我喊同志们,你们说这里面有没有问题?这4个避孕套是谁使用了?
我在叙述杨春光张牙舞爪的时候,忽略了牛红梅的表情,所以我还得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当时,我代表姐姐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杨春光,仇恨的余光落到了姐姐身上。她先是抱头痛哭,然后用手撕扯头发,然后搬起椅子砸自己的脚背。做完这一切之后,她似乎仍然没有表达完自己的心情,拉开保险盒,准备触电身亡。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杨春光还在向我晃动避孕套。我对着他们大叫一声:那4个避孕套是我用的!
他们的声音和动作全都凝固,四只眼珠子对着我。杨春光说你刚初中毕业就干这个了?我说干了。杨春光把那串避孕套丢回床头柜。事实上我没有动过那些避孕套,那上面沾满了细小的灰尘。姐姐说你险些害了我,我守了一年多的活寡,一年多不知肉滋味,还反遭陷害。姐姐盖上保险盒,断了求死的念头,仿佛一下子变得冰清玉洁起来。
那么,这又怎么解释?杨春光从床底下拖出一双特大号的臭烘烘的球鞋,这不是我的鞋子,也不是你们的鞋子,那么,它是谁的鞋子?姐姐的脸一下就白了。
这个晚上,姐姐没有回她的卧室,而是睡在牛青松的床上。她反复问我那4个避孕套的下落,并且为我的前途担忧。她说不管怎样,一个刚刚初中毕业的学生是不应该做那种事的。我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圈套和陷阱,那是杨春光自编自演的一出戏,他最清楚避孕套的下落,他也知道我在说谎。其实我没有干过那种事,一个没有干过那事而又说自己干过的人,就像一个穷汉说自己是富翁,穷汉冒充富翁也未尝不可,只是有人知道了底细,我一冒充,他的心里就发笑。
姐姐缩回被窝保持沉默,大热天她也感到全身发冷,要我在她身上加盖两床被窝。我听到从她抖动的牙齿缝里冒出一连串的脏字,她的脏字直指杨春光。
第二天早晨,杨春光端了一张椅子拦在我们卧室门口。他穿着一条大裤衩赤膊坐在椅子上,天气愈来愈热,他的脖子和胸膛挂满汗珠。我从卧室走出来时,他偏了偏腿,给我让了一条小路。但是姐姐要出来时,他把路封死了。姐姐说你在干什么?杨春光说我要向你检讨。姐姐说有什么好检讨的,我要上班。杨春光说我已经到厂里去给你请假了,今天你休息。你看一看我身上的汗水,它们是我刚才去给你请假时骑自行车骑出来的。
杨春光的后背也全是汗水,汗水沿着它的脊背往下滑,浸湿了他的大裤衩。牛红梅站在门框边,还没有洗脸,两只眼睛像是被硬物撞击后肿起来的疙瘩。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那些委屈、愤怒、怨恨都随着哈欠跑出来,喷到杨春光的头发上。牛红梅说检讨吧。杨春光咳了两声,清理一下嗓子,说其实我是一个卑鄙小人,为了达到我个人的目的,常常不择手段。像昨天晚上,我说你曾经跟两个男人同居,一个是知识分子,一个是流氓,这无异于往你的伤口上撒盐。谁愿意跟流氓同居?你是出于无奈,而且当初并不是你追我而是我追你,在跟你结婚之前,我也知道你的一些往事。当时我能容忍你的前科,可是现在为什么不容忍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把你的历史翻出来,是我的不对。另外,我们结婚之后,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南宁,我没有尽丈夫的义务,我们没有过上真正的夫妻生活。上大学之前,我是兴宁小学的体育老师,是国家干部,有工资有身份,不用读大学也可以把日子过下去。可是我偏偏没有珍惜幸福的生活,偏偏要上什么狗屁大学。这样一来,我害苦了你……
杨春光从大裤衩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右眼角的泪水。他好像是真的流泪了,但是他没有擦左眼。我想一个人不可能只有一只眼睛流泪,要流的话应该是两只眼睛同时流。牛红梅不管三七二十一,已经被杨春光感动了,她摸了一下杨春光的下巴,说这样的话我爱听。牛红梅端过一张椅子坐在门框内,好像是要耐心地听下去。
杨春光说更叫人恶心的是,我明知道你为我守身如玉,却还想诬陷你。8个避孕套,其实全在,我拿走了4个,然后对你发难。那双从床底下拖出来的球鞋,是我的同学刘光洁的,我从南京把它带回来,目的是想把它作为道具,迫使你离婚。你看我是不是一个卑鄙小人?牛红梅的脸一阵黑一阵白,她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杨春光说我还是一个非常懒惰的人,你回忆一下,自从我跟你结婚以后,我做过什么家务?没有,一点儿也没有。我基本上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时连澡都懒得洗。在学校我从来不洗衣服,也从来不刷牙,三天洗一次脸,十天洗一次澡。我的衣裳从买那天起就穿在身上,一直穿到不能再穿了,才脱下来丢到门角。当我把第二件衣裳穿得不能再穿的时候,我会回到门角去找被我丢到那里的第一件衣裳。我就这么轮番地穿那些发臭的衣裳,有时同学们实在看不过眼,便帮我洗一洗。他们一边洗一边骂我,说我小便胀了都懒得上厕所,宁可尿泡破,也不愿意上厕所。知我者,同学也,他们说的大致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