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奇则站在牛红梅的身后,抚摸牛红梅那条粗黑乌亮的辫子。刘小奇用手掂着辫子说,宁门牙,你说这条辫子漂不漂亮?比李铁梅的那条还要粗。宁门牙的目光一个闪亮,但立即又收回去,放到他的脚尖上。刘小奇说宁门牙,你看我们的姐姐是不是很漂亮?宁门牙你怎么不说话?你哑巴啦?你低着头是怎么回事?像是害羞的样子,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温驯过。你打了那么多架,抱过那么多姑娘,难道你还怕我们的红梅姐姐?你是不是爱上她了?宁门牙说闭上你的臭嘴,否则我就……宁门牙扬起他的铁拳,朝刘小奇晃动。牛红梅说你们要打架呀,你们可别在屋里打架。牛红梅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布料,手里的剪刀正以每秒一寸的速度向前推进。
刘小奇从我家的餐柜里找出半瓶白酒和两个杯子,邀宁门牙坐在沙发上开始喝酒。我并不知道餐柜里有半瓶白酒,但是刘小奇知道。刘小奇和江山什么都知道,他们知道我父亲失踪,知道我姐姐漂亮,知道我母亲改嫁,知道我家的抽屉里塞满连环画、避孕套,知道餐柜里有酒、床底下有一只偷来的皮球。他们知道的,有时我还不知道。
金大印和母亲何碧雪踏进门来,母亲手里提着几个香甜可口的面包。看到满屋子的人,母亲略略有些惊讶。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向所有陌生的面孔点了点头。母亲解开手里的塑料袋,面包的香气破袋而出,整个客厅里的空气快要燃烧和爆炸了。我感到那些香气不是来自母亲的口袋,而是来自四面的墙壁。我咂着嘴,拼命地吞食香气。母亲掰开半个面包递给我,说我们不知道有这么多客人,只买了三个面包,你们每人吃半个,我们已经吃过了。
除了金大印和母亲,我们每人拿着半个面包。面包香气扑鼻。母亲和金大印的目光在我们的手上滑来滑去,从他们的眼珠里我看到了他们的思想。他们舔着嘴唇的舌头告诉我,他们没有吃过面包。
没有人跟金大印说话。金大印说我先走一步。母亲说你先走吧,等会儿我自己回去。金大印健康的身体晃了出去。刘小奇的身影晃了出去。牛青松、宁门牙和江山也先后晃了出去。我紧跟他们的步伐。客厅里只剩下母亲和牛红梅,她们像谈论天气一样,开始谈论餐桌上的布料。
江山抡起铁棍横扫金大印的双脚。金大印一声惨叫扑倒在地,像一条被火烧着的虫子,身体慢慢地弯曲,嘴里不停地叫着妈哟,妈哟……他年纪那么大了,还念念不忘他的妈妈。宁门牙冲到马路中间,像踢足球一样踢金大印,说你们都快过来踢球。我跟随牛青松他们围上去,每人在金大印的身上踢了一脚。
金大印双手抱头,在马路上滚动着。他说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打我?宁门牙把脚踏在他胸口,说老子是宁大爷,从今晚起,不许你再去勾引女人。金大印说你是哪家的宁大爷,我怎么不认识你?宁门牙的脚往金大印的胸口跺下去,金大印再次发出妈哟的喊声。喊叫中,金大印双手抓住宁门牙的一只脚,眨眼之间,宁门牙被掀翻,金大印站立起来。宁门牙说你敢打老子!金大印说让你尝尝金大爷的厉害。宁门牙翻身站立,双脚尚未踏稳,脸上便接住金大印重重的一拳。宁门牙口吐血沫,一颗明亮的硬物从嘴里飞去。宁门牙说你们站着看什么?老子的门牙被他打掉了。我们一哄而上,像饥饿的人争夺面包,金大印的头发扑进我的手掌,牛青松俘虏他的双脚,江山抱住他的腰杆,刘小奇抓住他的手臂,每个人都生怕自己的双手落空。我们把他抬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到地上,如此反复数次,就像扔一只装满水泥的纸袋。纸袋发出尖利的声音:妈哟,我的骨头断了。妈哟,我的头快裂开了。妈哟,你们杀了我吧,妈哟妈哟妈哟……
宁门牙指挥大家抬着金大印往共和路走。金大印的喉咙不停地发出哼哼声。宁门牙从路边的墙壁上撕下一团标语,塞住金大印的嘴巴,金大印的声音被堵住,手脚却不断地挣扎着。拐过几个弯,在宁门牙的领导下,我们把金大印抬到一座无人看管的小礼堂。小礼堂的门没有上锁,宁门牙脚起处,两扇门彬彬有礼地分开。金大印像一头猪被扔到地上。宁门牙打开礼堂的电灯,我们发觉礼堂空空荡荡。宁门牙说这里过去曾斗争过许许多多的坏人,现在我们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打掉我门牙的兔崽子。
牛青松说我们怎样教训他?宁门牙说把你们在批斗大会上学到的本领,全部拿出来。江山说首先要给他戴一个纸做的尖尖帽,上面写着“反革命分子金大印”或“大流氓金大印”,“金大印”三个字要用红笔画上一个“×”。刘小奇说让他晒太阳,让他面向电灯躺在地上,双脚和双手必须离开地板,向上高高举起来,也就是四脚朝天。我说让他像小狗一样在地上爬。牛青松说让他坐飞机,你们知道什么叫坐飞机吗?就是用绳子把他的双手反绑在身后,然后把他吊在横梁上。宁门牙站在舞台上四下张望,说工具都堆在舞台后面,你们到化妆室把它们搬出来。
我们朝舞台后面奔去,在断腿的桌椅之间和蛛网之间,认真地搜寻着。很快,我们便找出了绳子、棍子、帽子和一把锈迹斑斑的剃刀。那顶尖尖帽上布满灰尘,“女流氓艾静”五个字依稀可辨。由此可以断定,几年以前,一个名叫艾静的女流氓,曾经在这个舞台上接受人民的批斗。
我们把金大印推上舞台。宁门牙举着锈迹斑斑的剃刀说先剃阴阳头。江山和刘小奇每人扭住金大印的一只胳膊,宁门牙左手抓住金大印的头发,右手拿着剃刀。宁门牙的剃刀刚碰到金大印的头皮,金大印便喊道痛死我了,妈哟痛死我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杀了我吧。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强奸民女,你们为什么这样收拾我。金大印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尖利,头顶上的瓦片仿佛被他的声音震破。金大印摆动着手臂,扭动着腰杆,双脚从地板上撑起来,然后像一架纸飞机扑下舞台。江山、刘小奇和宁门牙被他牵拉纷纷落马。金大印被他们三人压在地下。
宁门牙说你想死呀。金大印说让我自己死吧,免得你们动手。宁门牙说没那么容易,我们不会让你死,我们只要你痛。宁门牙的手轻轻往上一提,金大印的头部昂起来。我看见一缕鲜血从金大印的额头汩汩涌出,鲜血上沾满尘土。
宁门牙坚持要给金大印剃阴阳头,但他手里的剃刀已不锋利。他对着我们喊尿,你们谁在这头发上撒一泡尿。没有人回答他,他的目光落到我的身上,说牛翠柏,你站到舞台上去,对着这颗头撒一泡尿。我的腿杆子开始颤动。他扬起手里的剃刀威胁我,说你怕什么,你不撒老子宰了你。我走上舞台,看着跪在舞台下那堆沾满鲜血乱如衰草的头发,心里一阵阵矛盾。我的腿抖得十分厉害,我扯开嗓门哇的一声,泪水涌出来,汗水流出来。我说我撒不出尿。宁门牙示意牛青松,说你上去撒吧。牛青松站到我的旁边,从裤裆里撒出一线热尿,热尿淅淅沥沥仿佛落下悬崖深谷,最后淋到那一蓬乱草。风吹草动,千山万水长流,斜阳燕子暮色苍茫。我听到乱草下发出狮子般的吼叫:你们这些牲畜,你们不得好死。“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你们还想发动第二次吗?你们有没有爸妈?你们是不是肉长的?你们……金大印在“你们”声中,缓慢地倒下。
倒下的金大印安静了,礼堂里突然没有声音。金大印的头发丝冒着牛青松的热气。宁门牙开始为金大印剃头发。剃刀在金大印的头皮上艰难地滑行,金大印睁开眼皮。牛青松问他,你还愿不愿意做我们的爸爸?金大印无力地摇头,说不愿了。牛青松说你还勾不勾引我们的妈妈?金大印怒目圆瞪,说那不叫勾引,叫恋爱,我爱你妈妈。牛青松的脚尖落到金大印的脸上。牛青松说我叫你爱。金大印把目光转向我,说翠柏,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亲戚,没有人能救我,你快去把你妈妈叫来,你快去呀!你告诉她我金大印即使被他们整死了,也仍然爱她,快去呀。金大印再次昏迷。
牛青松说宁大哥,还是不剃阴阳头了吧,他好像死了。宁门牙伸手在金大印鼻孔试探一下,说放心吧,他这种人生命力特别强。他打掉我一颗门牙,我剃他半边头发,这样谁也不欠谁的。我们围坐在宁门牙身边,看金大印粗壮的头发一片片地掉落到地上。宁门牙像在完成一件杰作,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激情,最后他把剃刀摔到舞台上,说我们走吧。我们全都走出礼堂,只留下金大印一个人在礼堂里呻吟,他的一半边头皮上寸草不生,而另一半边的头发却像疯长的茅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