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救护车停在我家窗前,我们被深夜里的引擎声惊醒。隔着玻璃窗,我看见金大印走出车门面窗而立。母亲挽着一个鼓胀的帆布包,站在客厅里欲去不去,她的头一会儿扭向门外一会儿扭向我们。牛青松说你非得这样吗?母亲点点头,说我已经等了半年多时间,可是你们始终不愿意老金走进这个家庭,既然你们不愿意,我只好跟他走。我说你不是说老金是土包子吗?你不是说你看不起他吗?母亲低下头,看着帆布包,说那是过去,跟老金接触半年多,我觉得他不错。
牛青松说是不是他逼你这样做的?如果是,我马上把他赶走。母亲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不能怪老金,生活费我会按时送给你们。说完,母样抬手抹一把眼窝,然后迈开革命的大步走了。我们推开窗,对着救护车喊,我们还不满18岁,我们要控告你们,你既然生下我们,为什么不把我们养大?为什么抛下我们不管?
金大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母亲,母亲犹豫的身体转向我们。金大印伸手推推母亲,犹豫的母亲不再犹豫。母亲像头一次回家的新娘,小心翼翼地走回来,把一个信封放到餐桌上。母亲说我只是到那边去住住,两边都是我的家,欢迎你们跟我过去。我过去并不是不管你们,而是为了更好地管你们。不仅我要负责你们,老金也帮忙负责你们,你们又有了一个爸爸。你们不要控告我,这是老金给你们的1000元钱,你们拿着吧。牛青松抓过信封,把钱撒在地上,说谁要你的臭钱!
母亲一跺脚,嘹亮的哭声跑出她的嘴巴,填满整个客厅和夜晚。牛红梅从卧室走出来,蹲在地板上捡钱,把那些散落的钱一张一张地叠在手心。那些钱面值不等,有10元一张的,也有5元一张的,甚至还有5角2角一张的。母亲说红梅我走啦。牛红梅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仍然在捡那些零星钞票。母亲背着我们的目光走出去。
那么说你同意她走啦?姐姐,牛青松问牛红梅。牛红梅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她去吧。你们看,这些钱来之不易。我们看见牛红梅的手上捏满钞票,钞票仿佛是她手上冒出的花骨朵。
牛红梅有一根粗黑乌亮的发辫,在阳光不太强烈的日子里,她喜欢用温水和劣质的洗发水漂洗她的头发,然后背对阳光,把她的头发铺在阳台上晾晒。她的头发像瀑布一样从阳台上飞流直下,差不多垂到了地面。从长青巷走过的男人或女人,无不被她的头发吸引。
在我们看来,牛红梅的头发好像一望无边的大森林。她挺拔的鼻梁像祖国版图上的某座山脉。她那两只明亮的眼珠是西湖和青海湖,或被称作清水湾淡水湾。她的乳房像珠穆朗玛峰。她的臀部是华东平原或华北平原。而频繁出入我家的冯奇才,好像是日本鬼子。
牛青松对冯奇才说,你要跟我的姐姐恋爱,就必须为我们家报仇。家仇未报,怎言恋爱!冯奇才说你有什么家仇?牛青松说金大印抢走了我们的妈妈。冯奇才说不是金大印抢走了你们的妈妈,而是妈妈为你们找了一个爸爸。牛青松说我不需要什么爸爸,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共赴家难,收拾金大印?冯奇才说我不干,我是国家干部。牛青松说不干拉倒,今后你别让我看见你。
牛青松开始去找他的狐朋狗党,尽管他只满14岁,但他已经是一位出色的活动家。他在江山家楼前吹了一串口哨,江山从楼道里走出来。江山显得十分肥胖,他像一只母鸭晃动着从楼道里走出来时,手里捏着一根铁棍。他对牛青松说,今晚的目标是哪里?牛青松说金大印。江山倒抽一口冷气,说要收拾金大印,必须叫上刘小奇。他们朝兴宁小学走去。
刘小奇靠在他家的窗前,张望学校里空荡荡的操场。他的父亲刘大选,也就是兴宁小学校长,此刻正端坐在门前的椅子上拉二胡。牛青松朝刘小奇招手,刘小奇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像是怕他的父亲。江山举起铁棍不停地舞动着,刘小奇再也按捺不住,朝牛青松他们跑来。刘大选被跑步声惊动,从曲子里抬起头,对着刘小奇喊,你去哪里?你给我回来,你永远别回来。刘小奇愈跑愈远,刘大选手提二胡,在后面紧追不舍。
刘小奇说金大印是省医院的门卫,他的皮带上挂着枪。牛青松说那不是手枪,是防暴枪,没有五四手枪厉害。刘小奇说防暴枪也是枪,真要收拾他,还得叫上一个人。牛青松说谁?刘小奇说宁门牙。牛青松和江山说我们不认识宁门牙。刘小奇一拍胸口,说我认识,他原来是我爸的学生,读完小学后就专门帮别人打架,已经打了六七年,现在他很可能在人民电影院门口倒电影票。
牛青松、江山、刘小奇三人来到电影院门口,他们看见宁门牙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宁门牙已经17岁,高出他们半个脑袋。刘小奇把他从人堆里引出来,他那两颗特别宽大特别焦黄的门牙,暴露在牛青松他们的眼里。刘小奇说大哥,有人找你打架。宁门牙眼皮一抬,摊开右手手掌,说钱呢?刘小奇说他是我的朋友,我们没有钱。宁门牙说烟呢?刘小奇说烟也没有。宁门牙说连烟也没有,怎么打架?刘小奇说尽管我们现在没有烟,但将来我们一定会有烟,面包会有的,烟也会有的。宁门牙说那就等你们有了面包,我再跟你们去打架,现在我要倒票。刘小奇说牛青松的姐姐很漂亮。宁门牙说真的很漂亮?刘小奇说真的很漂亮。宁门牙说我不是问你,我在问他。牛青松往宁门牙身边靠了一步,说真的很漂亮,如果你帮我打架,我让她跟你谈恋爱。宁门牙说谁会要一个丑八怪。牛青松说你才是丑八怪。
宁门牙用左手托起牛青松的下巴,说哟,你小子还敢跟我顶嘴。说完,他右手的巴掌叭地印到牛青松的左脸上,宁门牙的五根手指在牛青松的脸上慢慢鲜亮。牛青松转身离开电影院,他感到有两把火在他的身上燃烧,一把火烧着他的左脸,一把火烧着他的胸口。他说这架老子不打了。
走过人民电影院的宣传橱窗,走过华艺摄像馆,江山他们追上来。刘小奇拍拍牛青松的肩膀,说宁大哥是跟你闹着玩的,他现在同意跟我们去打架了。牛青松说老子说过,这架不打了。宁门牙堵在牛青松面前,说我偏要打。牛青松说我偏不打。刘小奇说那你不报仇啦?牛青松说不报了。刘小奇说牛青松,现在不打架干什么?我们的手已经发痒,难道你的手就不发痒吗?你抬头看一看钟楼,现在才八点钟,如果不打架,今夜我们怎么消磨时光?牛青松不停地搓动他的手掌,说架可以打,但你们不许说我姐姐是丑八怪。宁门牙说丑八怪,丑八怪,猪八戒的肚皮,孙悟空的脑袋,这个人呀,她丑得实在可爱。他们四人的嘴巴,像爆炸的气球,一个接一个地漏出笑声。
宁门牙他们跟随牛青松走进我家时,姐姐牛红梅正在裁裙子,绿的花布堆满餐桌,牛红梅的双手埋在布堆里。江山在餐桌上响响地拍一巴掌,牛红梅吓得上身肌肉颤动,拿着剪刀的手从布堆里抽出来,戳向江山。牛红梅说你想死呀,你。江山嘿嘿地笑两声,径直走进我们的卧室,去寻找小说和连环画。他把我们家的每个抽屉都拉开,像间谍一样放肆地搜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