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板上写着“背崩通路了”，并问“你们最大的感受是什么？”他们都一致回答，再也不需要用脚走路去墨脱县城了。其中有一个女孩的回答，让我久久地愣住了。她说：“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有一辆车，载着爷爷奶奶出县城。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县城，更没有看过汽车。他们从不知道汽车是什么，长什么样的。我想让他们坐车，那是一件很棒的事情。”说完，我让孩子给她如雷的掌声。我为这女孩的善良、慈孝所感动。是的，今年背崩才刚刚通路。可在此之前，这里所有的人都是用双脚走路，翻越大山，跨越大河走出去的。他们走路的历史，就是门巴族的苦难历史。他们的双脚，布满了苦难的茧子。门巴族的脚，是一个人经历的无声履历。时间在脚上，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清晰记录着他们所走的路程。而这里的老人，很多都没有走出过山村。他们的世界，不会有高架桥、铁路、汽车、商场这样的概念。这些词语与他们的生活无关。他们的记忆和意识，停留在一百多年前。他们以为，山外面，还是山，水的另一头还是水。路是背夫脚下走来的黄泥小道，外面的人也是这样走的……
我走在山路上，看见门巴族的老妪，背着一箩筐粮食，走在布满牛粪的黄泥路上，蹒跚难行。一百年前的黑白影像，又浮现在我面前。
教门巴族的孩子粤语民歌
九月的深秋，背崩的山依旧郁郁葱葱。雅鲁藏布江悄无静息地栖息在群山的围绕之中，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一节交流课上，我给门巴族的孩子介绍起了我的故乡，南方以南的粤北之珠——广东省清远市。这座城市又称凤城，有一个悠远的历史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一棵高大梧桐树上栖息了一窝凤凰，树下住着一个青年，名字叫张易，靠泛舟为生。有一年，北江洪水泛滥，俗语云：“南雄落水洒湿石，去到韶关涨三尺，落到英德淹半壁，浸到清远佬无地走。”可见洪水之凶猛，一下子清城水淹，张易撑着小艇到处救人，救到梧桐树下，听到凤凰吱吱喳喳，才发现水位快浸到树顶，大凤凰都出去找吃的，小凤凰翅膀还没长齐，眼看水已淹没梧桐树，张易赶紧游去树中心抱起窝里的小凤凰，但张易的脚被树的寄生藤缠住，无法脱身，只好将小凤凰放置艇中，自己却不幸被水淹没。母凤凰飞回来，见此感人一幕，觉得人为救凤凰也肯舍命，自己也应当完成年轻人救人的心愿，就伏在水面，让落水的人踩着它的背逃生，最后因体力不支，也牺牲了，化成清远两条街。所以清远看上去像一只凤凰，而凤凰牺牲的地方，称为起凤里，清城因此得名叫凤城。
当我说完这个故事，孩子们一脸兴犹未尽，并哀求我再给他们讲讲故乡的风土人情。长期被隔阻在雪山之下的门巴族孩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于孩子们看来，外界的一切，是缤纷多彩的童话世界，周公梦蝶般美好。他们沉浸于对外界的想象，并希冀有一天走遍神州大地，体验世间繁华。
忽然，尼玛站起来问：“老师，你想家吗？”我忽然中断故事的延续，想到出走西藏已有一段时间，父母的叮嘱、唠叨常常浮现梦里。我想念那亲切的粤语，婉转动听。一个想法冲击我的脑海，给这群门巴族的孩子教一首粤语歌。于是我问：“孩子们，你们想学粤语歌吗？”他们异口同声兴奋答道“想”，于是，我在黑板上写下《龙船歌》的歌词，并告诉孩子们，农历的五月初五端午节，纪念屈原，家家户户吃粽子，赛龙舟。
腾腾转，菊花园
炒米饼，糯米团
五月初五龙舟节
阿妈要带我去睇龙船
我唔睇（看），我睇鸡仔
鸡仔大，我锣（拿）去卖
卖得几多钱呀。
卖得几多只呀
我有只风车仔，它转得很好睇
说实话，教门巴族孩子粤语歌，实在不易。因门巴族有自己的语言，日常生活中的交流，孩子们通常使用门巴语。我带着一群十来岁的门巴族孩子，一字一句，从发音到字义，从说到唱。他们的神经始终处于一种兴奋状态之中，可见好学之心。在学唱的过程中，好几次孩子们的含糊字音，让我忍俊不禁。甚至他们在唱的时候，偶尔发出偷笑声，面面相觑。于是，矫正他们的粤语发音，便是唱好这首歌的关键。我采取各种各样的方法，分男女合唱、独唱，试图让他们在互动之中，熟练歌词，并加深记忆。
在教这首《龙船歌》的时候，接到学校通知，各班要准备一个节目，参加即将到来的国庆节。作为六年级的音乐老师，需要给孩子们排练节目。当我走在校道，绞尽脑汁挖掘新奇好看的节目之时，几个男孩从我面前走过，冲我笑了笑，并礼貌地敬礼。随后，哼起了我在课堂上教的《龙船歌》。灵光一闪，一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我快步走向六年级一班。
见我到来，之前还在追逐打闹的男孩，不好意思地回到各自座位，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今天是不是有音乐课？”他们睁着大眼睛，似乎在等待那二分之一的可能性被付诸实现。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写满兴奋的脸说：“为庆祝今年的国庆节，学校将举行文艺汇演。我们班要表演一个节目，就是集体大合唱粤语的《龙船歌》。这次文艺汇演，还设置了奖项。孩子们，你们有没有信心？”孩子们异口同声说“有”。少数民族的孩子与汉族孩子不同，他们喜欢唱歌，而且每个人都习惯放开喉咙歌唱。天生一副好嗓子或许是上天对他们的最好补偿。生活中处处是歌声，无论劳作或休息。孩子们一听到要上台表演，既兴奋又紧张。一个劲儿问我，什么时候比赛。我告诉他们只有四天的排练时间。他们明显感受到时间的紧迫，脸上逐渐消失之前的自信光芒。我知道，要一群门巴族的孩子练好一首粤语民族的确不易。看着他们若喜若忧的脸庞，我鼓励他们说：“不怕，时间虽紧，但我们有足够的能力把这首歌排练好。老师相信你们，付出辛劳，即使最后没有拿奖也没有关系，老师还是会奖励你们每人一个棒棒糖。”孩子们陷入了沉默，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平时上课调皮捣蛋的扎西次仁站起来说：“老师，您不要破费了，我们不要什么棒棒糖，我们一定会唱好的。”我没有想到，很多老师心目中的头疼学生，竟然能说出这一番宽慰人心的话语。接着，全班同学也开始嚷嚷着：“老师不要破费，我们不爱吃棒棒糖。”看着他们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我很感动。他们知道背崩的物价高昂，没有取款机，没有银行。而我又远道而来，身上现金有限。他们有一颗过早成熟的心，懂得宽悯、体恤。懂得为别人考虑，这是城市里的孩子所欠缺的特质。
接下来的四天，我们都在加紧排练。背崩小学设施很简陋，一场文艺汇演所需要的器材，都是东凑西借而来。
背崩乡小学没有舞台，只能在篮球场进行。全体学生各搬椅子，按年级顺序围成一个圈。评委坐在最前方，表演者在中间。文艺汇演当晚，表演的节目有唱歌、舞蹈、诗歌朗诵……丰富多样，精彩纷呈。评委皆是当场打分，当场计分。在橘黄的灯光中，孩子们虽未化妆，但个个精神抖擞。轮到我们班上场，孩子们已经排好队伍，准备入场。站在前排的尼玛央宗清了清嗓子说：“下面由我们班表演全体合唱，粤语民歌《龙船歌》。”这方刚报幕，那方已掌声如洪。
孩子们的声音清脆明亮，经过几天的连续作战，这首粤语民歌似乎已经深入每个孩子的心。我在孩子们的内心种植一曲故乡，日夜浇灌，发芽生根。即使有一天，我离开这片土地，我老了，孩子们各奔东西了，但这首曾经在孩童时候种植的歌谣，才刚茁壮成长。歌谣的生命比一个人的容颜还要长，也许他们已经忘记我，忘记我这个匆匆过客，但这首歌会第一时间打开所有我们共同的记忆，他们会记得，在孩童的时候，有一个女老师，来自广东，曾教过他们一曲粤语民歌。
一曲过后，雷鸣般的掌声淹没背崩的星空。孩子们的脸上露出自信的笑脸，谦卑有礼地向台下观众鞠躬，颇有风度。缓缓下台后，孩子们轻轻地嘘了一口气。我把早已准备好的棒棒糖分发给孩子们。可让我不解的是，他们面面相觑，没有接过糖。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尴尬，在一群孩子面前，因遭拒绝而面红耳赤。孩子们的目光都齐齐转向扎西次仁，似乎在等待他的指示。我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一股怒火，指向扎西次仁，“是不是你让同学们这样做的？你知不知道，不要把你的想法强加给其他人，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尊重。凭什么其他同学就要受你指挥，受你摆布？”扎西次仁似乎没有想到引来如此之灾，他倔强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班长忍不住开口道：“老师，是他让我们这么做的。但是他真的是不想老师您破费才这样做的。”我看着这群善良的孩子，漫天的星光灿烂明亮，孩子们的眼睛饱含泪光。
“现在进行颁奖仪式。获得第一名的是六年级一班的大合唱粤语民歌《龙船歌》。”耳边传来主持人悦耳的声音。随即，孩子们忽然跳起来，对着天空呐喊。意外而来的惊喜，瞬间让我们师生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站在台上，接过乡长手里的奖状，还有奖金50元人民币。
事实上，一曲粤语民歌能获得第一名，实在让我出乎意料。这首毕竟是粤语民歌，对门巴族的人来说形同外语。但让我最意外的不是奖项，而是门巴族这个擅长歌舞的民族，比我更懂得鉴赏音乐。他们不是听从耳朵的使唤来发号施令，而是听从于内心的理解。“以诚感人者，人必因诚而应。”他们更懂得民族与民族间，最可贵的是相互理解，相互学习。
这首歌与其说是参与比赛，不如说是一次跨地域、文化、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而这个奖，与其说作为一种能力的许可，不如说是民族与民族之间和谐交往的纽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