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说,是不是老天可怜我?我居然等到了他回来!他真的灭了月氏,活着回来了。他回来的第二日就潜入府中来看我,后来我才知道,他那时还重伤在身呢。”赵翎神色凄迷。
萧倬云想起来了,那日,萧倬言在宫中单挑方嘉平伤上加伤,半幅衣衫染血,第二日却突然不见了踪影。
七年前的那日,萧倬言急匆匆潜入安国公府,却在绣楼的墙根儿下来回徘徊,所谓近乡情怯便是如此了。
他呆呆坐了一会儿,心中忐忑,两年不见,翎儿变成大姑娘了,她还会像以为那样爱玩爱笑么,还在等我回来么?他将手中石子翻来覆去的转动着,激射而出,如往年一样,用三颗石子连续敲了绣楼二层的窗棂。
赵翎一惊,脸色变幻莫定,速速寻了借口将丫头们都轰了出去。
萧倬言纵身越窗而入,一脸讨好:“翎儿,我回来了,你变漂亮没有啊?”
赵翎几乎是冲过去一头扎进他怀里,死死圈住他的腰间,不肯放手。
“嗯!……你怎么了?”
整整两年,一个人无望地等待,赵翎几乎快崩溃,此刻再见霎时泪如雨下:“你怎么才来……”
“对不起,对不起……”萧倬言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慌张道:“都是我不好,我应该早些来看你的,你别哭啊,你别哭好不好?”
赵翎哭得更厉害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一回来就该来看你的……”萧倬言急急忙忙拍她的背,连不迭地道歉。
赵翎哽咽道:“我天天做噩梦,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萧倬言轻轻搂住她,低声安慰道:“是我害你担心了,没事了,没事了。”
赵翎这才松开他,仔细打量,见他脸色苍白憔悴,忧心道:“你还好么?”
“我不好!”
见赵翎一脸担忧,萧倬言轻刮她的鼻子笑道:“我现在的确很不好,你一哭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赵翎终于不哭了,在桌边坐下,侧头咳了一阵儿。
萧倬言慌了,忙不迭地端茶递水:“你怎么了?是生病了么?你不好好照顾自己,怎么做我的新娘子?”
赵翎抬头看他:“你还愿意娶我么?”
萧倬言笑道:“我回来就是为了娶你啊。”
赵翎苦笑:“怎么娶?”
萧倬言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心,安静看着她:“我明日就去禀明陛下,我会向国公府提亲。”
赵翎霎时泪盈于睫:“言哥哥,晚了……在你没回来的时候,陛下圣旨已下,把我指给了淮王殿下为侧妃,即日就要完婚了。”
“谁?淮王?”萧倬言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如遭重锤。
赵翎看着他震惊万分的样子,心一点儿一点儿地凉下去,是啊,这世上又有哪位男子能争得过陛下、争得过皇子?赵翎低声道:“你也束手无策了,是不是?”
萧倬言狠狠沉默了一会儿。
那份沉默,几乎让赵翎心灰意冷,她为了等他回来,愿意豁出性命,那么他呢?
半响,萧倬言握紧赵翎的手,温和道:“翎儿,你别慌,我来想办法。我愿意放下所有的尊严去求陛下,我愿意用现在拥有的一切去换一个你。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
赵翎几乎呆住了,无比的震惊、巨大的喜悦、无尽的哀伤齐齐席卷而来:“没用的……陛下不会答应你。陛下根本就不在乎我是谁,他只需要安国公的嫡孙女嫁与他选中的储君,只需要我成为淮王殿下登顶的踏脚石。”
“我明白。”萧倬言眉心深蹙。
赵翎不想看见他发愁的样子,伸出小手揉揉他的眉心,勉强笑了笑:“可是,我已经满足了呢。我曾经在佛祖面前立过誓,只要你能够活着回来,我什么都不求了。我能够再见你一面,也算死而无憾了……”
萧倬言顺了顺她的发辫,仿佛没事儿一般露出宠溺的笑:“说什么傻话呢?傻丫头,我答应了娶你,就一定会娶到你!或者……”
“你想说什么?”
萧倬言单膝跪地认真道:“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赵翎一惊:“你是说……私奔?”
萧倬言郑重点头。
“那你怎么办?你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用了快十年的时间才成为炽焰主帅,才让陛下重新重视你,你就甘心放弃你所拥有的一切?”
萧倬言笑了:“傻丫头,那些和你比,不重要。”
赵翎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她忽然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最爱的男人愿意放弃他用血肉之躯换来的一切,只为了能和他在一起。
此生无憾,夫复何求?
玉枢宫中,赵翎娓娓道来。
萧倬云叹道:“七弟为何又放弃你了?”
赵翎讽刺笑道:“这个问题,我也想了多年,一直未曾想明白。如今我在想,我是不是该问问陛下,那夜究竟发生过什么?他让我收拾好东西,在风陵渡口等他。他说,他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他必须向他三哥辞行。他还说,他已经对不起淮王了,他不想瞒着他的三哥,他会禀明一切然后带我走……”
往事像一颗颗珠子一样,萧倬云终于将所有的事情都串联了起来。
那夜,七弟慌张而来,明显是有话要说,自己却因为他的冒失和莽撞,狠狠晾了他一会儿。
七弟甫一开口便道,他要辞官,要离开金陵。原来那时,七弟是想告诉他关于赵翎的事情,他却误会了,以为他是因陛下而负气。
当日,他为七弟分析局势,他告诉他,他即将迎娶那位至关重要的宗亲嫡女,他甚至像个傻子一样,讲述着他与那女子相遇的过程,讲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痴。他记得是那么清晰,他的喜悦是那么明显。
他告诉七弟,那女子将是他一生的挚爱,他要与她相携到老。当时他太兴奋了,完全沉浸在即将迎娶赵翎的喜悦之中,急于与七弟分享自己的那份雀跃之情。
他怎么就忘了。那夜,七弟笑得那么敷衍,眼神暗淡,星火寂灭。
最后,什么都没说出口。
赵翎接着道:“那夜,风陵渡口的雪可真大啊,白茫茫一片,我一个人站在雪地里等着他,一直等啊等……可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冷呢,我好开心呢,甚至偷偷笑出声来。我满心喜悦地等他带我走……我就要自由了,我就要我最爱的人一起浪迹天涯。”
“那夜,我等了好久好久,我以为他反悔了、不来了,可我到底看到了那抹玄色身影。我一点都不害臊、欢欢喜喜地冲过去抱住他,我说:‘言哥哥,我们走吧,我们再也不回来了’。您猜,他说什么?”
萧倬云沉默。
赵翎抬手打翻石桌上的酒盏,透亮的清酒溅了一地,眼神凌厉:“他怎么能那么残忍?他怎么能言而无信?他怎么能出尔反尔?既然做不到,当初又何必给我希望!他告诉我,他舍不得了,不是舍不得我,是舍不得今时今日的地位,舍不得他用性命换回来的东西!他抓着我的手,抓得我生疼,最终却是一把推开。我坐在雪地里看着他……他就那样不要我了……我从未见过那样冰冷的眼睛,他怎么能那样绝情?他说,让我当他已经死了,死在月氏国的战场上!”
萧倬云叹息:“七弟不是眷念权位之人……”
赵翎凄然道:“是啊,他不是这种人!可我当时满心地恨他、怨他。我怎么就信了呢?”
萧倬云隐约有些明白,他的七弟为何会放弃赵翎。
于公,赵翎是淮王夺嫡必不可少的一步棋,他萧倬云经营多年,绝不会为任何人轻易放弃。于私,赵翎是他三哥最爱的女人。
萧倬云曾经疑惑,七弟当年为何会那般毅然决然地挂冠而去,甚至在雪地里跪了一夜都不肯妥协。他曾经以为,是父皇的苛待让七弟寒了心,可父皇苛待七弟多年,即便寒心也断不至如此。今日,他方明白,七弟哪里是因为父皇,原来是为了赵翎。
当年,他在淮王府迎娶赵翎,让必定会参加婚礼的萧倬言如何自处?七弟真的能亲眼看着她披上嫁衣,嫁与他人么?
七弟觉得自己有负于赵翎,所以宁愿惩罚自己、折磨自己,他那样迫不及待地离开,在南楚之地放逐自己。若不是到了夺嫡的最后关口,他需要他回来帮他,他可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萧倬云同时明白了,当年,一贯嚣张的炽焰主帅为何会对贵妃赵翎处处忍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与她计较”,甚至不惜在猎场上自伤一箭。
七弟,是在赎罪?
萧倬云叹道:“既然你喜欢七弟,当初在宫中,你又为何百般折辱于他?如今想来,那不会是为了国舅。”
赵翎苦笑:“是啊,我真是个坏女人。我明明是最怕他受伤的,却狠得下心将一盏滚烫的茶全泼在他的伤口上……”
萧倬云也苦笑了:“原来,你真的是故意的。”
“我恨他啊……恨他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无论我怎么做,在他眼中都是透明的,他再也看不见我……我折磨他、羞辱他,哪怕他能给我一个厌恶的眼神都好……可是没有呢,他从来都不看我……原来,我的言哥哥是真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言哥哥死了,可他凭什么能好好的活着?”赵翎忽然抱着酒壶,咕噜噜地灌起酒来,烈酒却化为滴滴清泪:“陛下啊!我是不是个恶毒的女人?在猎场上,我……我差点儿一箭杀了他……他终于看到我了。可是我吓坏了,我怎么能这么阴狠恶毒?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我怎么能亲手伤了他!”
萧倬云终于意识到,赵翎此刻神志不太正常,她嫁与他多年,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
萧倬云叹道:“小翎,事到如今,你已是皇妃,你与靖王是再无可能了,你让朕怎么办呢?”
赵翎咳嗽着笑起来,眼睛发亮,嘴里却汩汩地溢出血来。
萧倬云一把扶住她歪倒下去的身子,惊道:“你怎么了?快!快传御医!”
赵翎扯住那那抹明黄色的耀眼龙袍:“陛……陛下……不用了,来不及了……今日,我终于说出来了,我好开心……”
“你别说话,你会没事的,朕不准你有事!”萧倬云惊慌失措。
“陛下……来之前,我已经服下了足够的断肠草,这次谁也救不了我……我……我活着……也不会爱上您……那会是您心中的一根刺……会扎着您……也会……也会扎伤他……”唇边鲜血顺着嘴角淅沥而落,落入廊下皑皑白雪之中,剔透晶莹。
赵翎断断续续道:“可是……可是……可是我死了……那就是您对不起靖王殿下……您永远都欠他……”
萧倬云凄厉道:“你不能有事!你死了,朕怎么办?七弟怎么办?”
赵翎牵起嘴角笑笑:“陛下……我……我终究是个坏女人呢……在言哥哥心目中……您始终比我重要,可是,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变得重要那么一点点?”旋即又神色凄迷:“不……我那样待言哥哥……他早就恨死我了……我是个恶毒的女人,他不会原谅我的……不会的……”
萧倬云一把抱紧赵翎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不,不是这样的。七弟不恨你,他从来就没有恨过你……”他回头冲宫人喝道:“快!快去把那副画拿来,那副画!”
萧倬云将那副猎场试箭图递到赵翎眼前:“你看,小翎你看……这是七弟亲手画的,是在你射了他一箭之后,他亲手画的!他不恨你,即便你射了他一箭,他都不曾恨你。他记得你当时的样子,记得你的一颦一笑,他心里是有你的,一直都有!所以,你要活着!”
赵翎艰难抬手,凉透的指尖描摹着那画上的一笔一划。一口鲜血喷溅,悉数落于丹青之上,殷红点点,煞是夺目。
“言哥哥,你把我画得可真好看呢。”赵翎笑了。
一如当年那般,笑靥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