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倬言想过很多种为赵翎开脱的方式,最终也没有一个完全稳妥的方案。
直至皇帝召他入玉枢宫,他依旧在想该怎么跟三哥说,怎样去解释他与赵翎的关系。他抱了必死之心,以息陛下雷霆之怒。
玉枢宫中,白雪纷飞,落梅点点,琉璃瓦下落水成冰。
萧倬云抱着赵翎就坐于廊下青砖之上,怀中女子一袭红衣灿过怒放红梅。
萧倬言三步之外下拜。
抬头的瞬间,三哥铺面而来的泪水、赵翎唇角那一抹嫣红,悉数分明。
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浑身血液逆流,瞬间成冰。
不会的,他的翎儿不会有事的。他不允许他的翎儿有事。
萧倬言低声问道:“陛下,您怎么让娘娘在这里睡着了?”
萧倬云安静地看他,看了许久许久:“七弟,你,来看她最后一眼吧。”
萧倬言想,自己一定是听错了。
赵翎那颗美丽的头颅却在皇帝臂弯间垂了下去,脖颈软绵无力,拉出一个奇怪的弧度。
“翎儿……”萧倬言几乎是从皇帝怀中抢过她。
怀中的身体冷若玄冰,再也捂不暖了。
萧倬言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到的一切,那是他的翎儿,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是他此生最对不起的女人,是他愿意用生命交换的女人,她不会有事的,她怎么能有事?
他们一起追逐嬉闹、一起赏灯看雪、一起射箭骑马、一起月下鸳盟……
她曾说,“言哥哥,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她曾说,“言哥哥,你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她曾说,“言哥哥,你的伤口疼不疼,以后我照顾你好不好?”
她曾说,“言哥哥,你不要再受伤了,我会担心的。”
她曾说,“言哥哥,你累不累,我的肩膀借你靠。”
她曾说,“言哥哥,有我在,你就不会是一个人了,我会陪你一辈子。”
……
他们分开了七年。月缺月圆,草灭草长。可当初的盈盈笑语从不曾淡去,一直萦绕在耳边。
他曾说,“你怕冷吗?牵着我的手就不冷了。”
他曾说,“翎儿,我喜欢你,你嫁给我做妻子吧。”
他曾说,“等我回来。我一定娶你。”
他曾说,“别怕,一切有我。”
他曾说,“傻丫头,我答应娶你,就一定会娶到你。”
他曾说,“我带你走,一起红尘策马,游历天下。”
……
他答应她的事,原来,从未做到。
此刻,他愿意倾其所有,交换一次时光倒流。他想说,你醒醒,你不要吓我,你不要有事,是我错了……胸口气血翻腾,萧倬言迅速侧头,避开赵翎的身体,一口鲜血溅于积雪之上,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倬云黯然。
原来,他叫她翎儿。
那夜,她一袭火红嫁衣。他满心喜悦地掀了盖头。
他曾经以为,她会是他一生的挚爱,他要与她死生契阔、相携到老。
他曾无数次幻想她嫁与他的样子,却从未想到是这般冷绝。
她面色凝霜,冷冷道:“淮王殿下别叫我翎儿。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原来,原来……
她从来就只是他的翎儿。
萧倬言神色恍惚,抱起赵翎一路往宫门走:“翎儿,我带你走,我这就带你走,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你带她去哪儿?”萧倬云厉声喝斥。
萧倬言回头看他一眼,眼中空无一物,恍若未觉。
“殿下,您不能带贵妃娘娘出去。”
拦他的,是一位同样绝艳的女子,玉枢宫的主人,梅妃琳琅。
他看着她,人突然间就清醒了,满腔恨意如波涛怒号,席卷而来,瞬间淹没理智。
惊变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掐住她的脖子,一把撞在朱红宫墙之上。
他若想拗断她纤细的脖子,只在瞬间。
萧倬言怒吼:“你恨我,只管冲着我来!赵翎何辜?”
萧倬云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你发什么疯?”
萧倬言并未松手,怒视琳琅:“她在宫中七年,从未与人争过什么!你与我有仇也好,有怨也罢,都是你我之间的事。她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你何必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琳琅被掐得脸色涨红,喘不过气来。
萧倬云断喝:“萧倬言!你放肆!”
萧倬言松手。
琳琅滑落在地,咳嗽连连,冷笑道:“无辜?靖王殿下手上就没有无辜的冤魂么?”
萧倬云扶起琳琅,挡在身后,“赵翎死了,我知道你伤心。但赵翎是自尽而亡,与梅妃无关。你要迁怒,也怪不到梅妃头上!要怪,只能怪你自己不检点,留下诸多把柄,是你害死了她!”
萧倬言搂着赵翎,缓缓跪倒,温柔地轻抚她的眉眼,心如刀绞,是我害死了翎儿,一直都是我害了她。
萧倬云低声道:“赵翎是朕昭告天下的贵妃,你就这样抱着她走出玉枢宫门,成何体统?你将皇家尊严置于何地,你又将朕置于何地?”
萧倬言苦笑。是他亲手将翎儿推入死地,是他放弃了翎儿,如今,陛下才是她的丈夫。他有什么理由带走她?他又有什么资格带她走?
他将赵翎置于廊下,走入院中,折下半枝红梅,抬手轻抚她散乱的发鬓,束发挽髻、红梅为簪。他细细擦去她唇边血迹,凝视半响,终于起身。
萧倬言眼前霎时一阵儿昏黑、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却一把推开萧倬云相扶的手臂,转身而去。
她爱了他一辈子,怨了他一辈子。
他负了她一辈子,欠了她一辈子。
最后的最后……
他竟然连她的尸身都带不走。
萧倬云看着自己的手,怅然若失。
从萧倬言推开他的一刹那,他明白了,他与他的七弟再也回不去了。
他与七弟之间的情义,像一张密密织就的网,他们曾经一根一根地仔细添加每一根细线。但自从他当了皇帝,三城之赌,杀子之仇,夺妻之恨……无论是真是假,那张网上的线一根一根被抽疏,再密集的网,也总有全盘皆崩的一天。
有些东西一旦碎裂,再难恢复如初。
靖王府。
府中众人惊喜地看着萧倬言活生生的走回来,走出那场牢狱之灾。只可惜,萧倬言一言不发、异常阴郁,像是乌云压顶,周身笼罩着死寂之气。他像一具会说话的行尸走肉,没有表情、探不到情绪。
萧倬言高烧不退,不想见人,不愿说话,拒绝问诊,足足睡了三日三夜,连燕十三都拿他没办法。
秋娘什么也不问,只一直守着他,悉心照顾。待到第四日清晨,秋娘伏在床榻边睡着了,忽觉有人摸了摸她的头。
秋娘惊喜道:“你醒了?今日喝点儿清粥好不好?”
“你要是不想喝,也行,我熬了参汤,你润润嗓子?”
“也不想要么?”
“那你想不想喝水?”
“你不想说话是不是?”
“你不用跟我说话的,点头摇头就好。”
“如果你觉得累了,就歇会儿。”
“等你哪天歇好了,想起床了,再起来也不迟。”
……
秋娘温婉柔顺,一个人不停地自说自话。她原以为,她会像前几日一样,得不到回应。
“秋娘,你别对我这么好!”萧倬言突然开口,声音沙哑难辨。
“我不对你好,对谁好呢?”
“不值得!”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萧倬言淡淡道:“你不懂。我其实是这个世界上最铁石心肠的人,比谁都绝情,我根本不懂什么叫感情。”
秋娘摸摸他的额头,完全把他当成一个说胡话的病人:“你是不懂呢。你是个只知道伤害自己的傻瓜。”
萧倬言半倚着床沿,低声道:“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吗?”
秋娘将水杯递到他手上,答非所问:“我不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你很难过,你已经很久没像小时候那样把自己关起来了。你若真的不开心,发发脾气、使使性子其实也没什么。”
“是么?”
“能跟着你、照顾你,就是秋娘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能看见你,就很开心了。”
萧倬言微微低头。是这样么?看见就开心了?那若是看不见呢,故意视而不见呢?是不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伤害?
秋娘又道:“只是,你这样折磨自己,大家都会担心呢。”
萧倬言微微抬头:“对不起。害你们担心了。你去请晏先生来吧。”
秋娘大喜,她就知道她的七爷不是自怨自艾之人,无论遭遇怎样可怕的事情,他都会重新好起来。
晏青两根手指搭在脉搏之上,一开始眉头深锁、一脸不耐,忽然大惊失色,蹭的一下起身。萧倬言心中暗道,坏了!别人诊不出来的,到底瞒不过晏先生。
萧倬言反手扣住晏青的手腕,几乎要按出几个青印子。
晏青会意,对燕十三和秋娘等一众人道:“你们都去外面等着,在这里妨碍我听诊。”
燕十三满心狐疑的出门。
晏大夫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你知道晏某在问什么!”
“……”
“千日劫!什么时候?谁下的手?”
萧倬言郑重道:“晏先生,我中毒之事,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此毒无药可解,你不要命了!”
“我知道。”
“你知道?那你也知道是谁下的毒手?”
“我知道。”
晏大夫冷笑:“是陛下?”明面上放人,暗地里下毒,又是鸟尽弓藏的戏码么?
萧倬言摇头:“不是!”
“到底是谁?你总该告诉我真相!如此大事,晏某如何帮你瞒着?”
“您别问了。此事关系重大!我从未求过您。这次算我求您,您必须帮我瞒下此事。”
“到底是谁?你若想我为你瞒住外面那帮人,必须告诉我实话。”
萧倬言苦笑:“是我至亲之人,我不能再把她牵扯进来。”
“又是至亲之人么?”天家无父子、无兄弟、无骨肉至亲,你怎么就不明白?你当他们是至亲,可他们当你是什么,你的至亲之人到底伤你多深?
晏大夫叹道:“对于一个大夫而言,认识你,实在是天大的不幸。晏某无能,今生救不了你性命!千日劫毒性狠辣,常人难以忍耐,我只能用金针暂时帮你压制毒性……”
“足够了。”
“你别高兴得太早,千日劫会时常发作,毒发之苦你自己心里有数。两年之后,毒性会慢慢侵入你的五脏六腑。千日一到,回天乏术,必死无疑!”
又是两年么?萧倬言忽然觉得这是一种宿命,翎儿,你可愿意再等我两年?等我堂堂正正杀了琳琅,除此祸患,我就下来陪你。
萧倬言认真道,“晏先生不愧为神医门门主,先后有两名大夫为我诊过脉,都未曾察觉。”
晏青怒道:“殿下!时至今日,你还好意思说笑!”
萧倬言被他吼得一愣。
晏青强压下怒火,冷冷道:“寒气入骨,回天乏术;左肩被废,一切要重头再来;身中剧毒,命不久矣!这些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真当老夫能活死人、肉白骨么!”
“先生尽力就好,连累您了。”
“你!”晏青被他堵得哑口无言:“你到底知不知道,千日劫有多厉害?”
“略知一二。”
“曾有三名中了千日劫的人向神医门求医,晏某都束手无策。三人最终都因熬不住毒发之苦而自戕。”
晏青还记得,他曾眼睁睁看着那位武林至尊在毒发之际,满地打滚、丑态毕现,最终因承受不了剧痛,在他眼前生生自戕。他也曾眼睁睁看着,丐帮执法长老因承受不了毒发之苦,阵阵哀嚎,让帮中兄弟亲手了结了他。他还曾眼睁睁看着,江湖公认情痴天山南侠,在毒发之际,神智崩溃,失手杀了挚爱的妻子。
萧倬言沉默半响方道:“先生所言非虚,此毒的确厉害。”
晏青问:“你觉得你能瞒燕十三多久?”
“不能让他知道!”
“即便能瞒过燕十三,你瞒不住秋娘,只要毒发一次,秋娘必然察觉。”
“到时候再说吧。”
晏青叹道:“晏某始终认为千日劫是这世上最歹毒的毒药,既然要取人性命,又让人不得好死,到底是什么人,如此待你?”
“幕后之人的身份,我也在查。此事干系太大,晏先生必须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