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之中,苏维满怀欣喜的过去,一把抱住迎面而来的萧倬言,手中描金素笺扬起:“太好了,靖王约我在烟雨楼见面。”
烟雨楼临江而建,外面雕梁玉栋美轮美奂,里面却是古朴风雅逸趣横生,更妙的是,从二楼雅间抬眼望去楼外千帆过尽如诗如画。这里本是谈诗论酒、男女幽会的绝佳之地,往来均是文人雅士,即使你有大把银子都不一定要得到房间。
燕十三自然是打着靖王的名头,早早包下了二楼雅间。
苏维拉着萧倬言一早到了,二人穿戴普通,但这里的小厮早已训练有素,多少金陵权贵喜欢在这里扮低调、附庸风雅,王公贵族往来频繁,皇帝微服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看二人淡定而来明显就是常客,穿着越是低调越发不能得罪。
果然,二人自称是靖王的朋友。小厮直接将二人领向二楼临江的听风阁。
萧倬言左手执壶,直接跨坐在窗棂之上,一腿踏窗一腿悬于窗外,远远看见燕十三一身暗纹流云氅、织锦月白衫,腰上系得是金陵当下最流行的素色埋线腰封,手持一杆古朴长箫。重大节庆或是金殿受赏之时,都没见他打扮得这般仔细过。
最可恶的是,他身后竟然跟着一身戎装的苍狼营主将孙小雨。
萧倬言心中暗恨,燕十三!这分明是带人看他的笑话来了,生怕炽焰军中人不知道。
“靖王”推门而入,苏维回头凝目。
窗门洞开、瞬间对流,穿堂风袭袭而来,吹得他脑后随意束起的青丝翻卷飞舞、衣袂翩然,他就那样持箫抱拳淡淡浅笑,一派光风霁月,恨不得在脸上写下“风雅”二字:“在下来晚了,让苏公子久等。”
苏维躬身抱拳:“草民苏维见过靖王殿下。”没想到名震天下的靖王竟如此年轻。“这位是?”
“在下苍狼营孙小雨,见过苏公子。”
燕十三和苏维落座,“奇道”:“那位可是苏公子的朋友?”
萧倬言此刻还坐在窗棂之上,完全没有下来的意思。
苏维给他使眼色:“三弟,还不来见过靖王殿下?”你也太不给面子、太没礼数了。
燕十三刚刚呷的一口茶差点儿喷出来,眼里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肚里的似乎有个小人儿上蹿下跳,笑得前俯后仰。“三弟!是三——弟啊!”萧倬言竟给自己找了个姐姐!
一直站着的孙小雨也是满头黑线。燕十三说好有热闹瞧,可这热闹看得也太毛骨悚然了点儿。
燕十三扮了殿下,那殿下这又是唱得哪一出儿啊?他跟殿下到底在干嘛?
苏维接着道:“舍弟年纪小,不懂事,让殿下见笑了。”
“……”
年纪小,不懂事。嗯,这评价很到位。
“……”
萧倬言跳下窗棂,懒懒拱手道:“在下燕七,见过靖王殿下、孙将军。”
孙小雨迅速侧过半个身位,他可没有燕十三那么没规矩,受不起靖王的礼。
苏维见他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头都大了,忙找补道:“舍弟年轻气盛,望殿下海涵。”
“苏公子言重了。我看你这个弟弟倒是人中龙凤。”
“殿下过奖了。”“靖王”如此平易近人,苏维对他的好感瞬间提升。
燕十三又道:“孙将军与本王亲如兄弟,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虚礼,你也赶紧坐下吧。”
自进门之后,孙小雨习惯性的落后萧倬言一步。此刻,他恨不得上去咬燕十三一口,谁跟你亲如兄弟,你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我是在跟你讲礼数吗?
苏维道:“三弟,你也坐吧。”
孙小雨硬生生等萧倬言落座之后才坐下。
苏维与燕十三相谈甚欢,从秋水长天谈到当世名剑,从用剑之道谈到武功路数,从月氏一战谈到兵法谋略,从灭楚之战谈到金陵夺旗……二人像是找到知音一般,滔滔不绝,时而低眉浅语、时而抚掌大笑,眉梢眼角尽是雀跃之意。
燕十三倒是好奇,这丫头竟然懂得这么多兵法战阵之事,倒是配得上靖王几分。
萧倬言被空晾在一边儿,一直插不上嘴,左手执壶、闷头给四人添茶,吓得孙小雨差点儿站起来,幸好萧倬言眼疾手快一把按住。
燕十三于是更过分,一杯茶饮尽,直接将杯子递到萧倬言面前。
萧倬言起身帮他续杯。
燕十三又道:“麻烦燕公子帮忙催一下茶点。”
萧倬言默默下楼,上楼之时却觉着左肩有些寒凉之意,估计是快下雨了。
“今日难得一知己,麻烦苏公子的三弟帮忙挑几坛好酒,拿上来可好?”
萧倬言只好再下去。
孙小雨起身,被燕十三按住。
萧倬言左手勾住两坛子竹叶青,肩上的刺痛却越发难耐。
燕十三还不满足,一会儿让他斟酒、一会儿让他添茶,变着方儿的支使他,简直把他当小厮一样,使唤得团团转。
二人聊得兴起,苏维满脸崇拜的听燕十三“讲古”,虽然看到燕十三在“使唤”她三弟,但想到对方是靖王,可能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并没有冒犯三弟的意思,也就没有多做计较。
最后,燕十三抽出苏维赠送的秋水长天:“苏公子能将如此贵重的名剑相赠,在下感激不尽。刚刚听苏公子说,您的三弟武功卓绝,不知道能否展示一二,也让本王开开眼界,若是有真才实学,本王倒想招他到炽焰军中做个将军。”顺手将秋水长天一把推到萧倬言面前,眼中尽是挑衅之意。他倒要看看,他到底能为这丫头做到什么地步。
此言一出,苏维露出不悦之色,靖王大约是出于爱才之心,才提出要考校三弟的武功,只是在这烟雨楼上让人舞剑,岂不是将人当猴子耍了?
正在神游的萧倬言也莫名其妙,二人不是畅谈正酣么,怎么火苗突然就烧到自己头上了?
苏维道:“我三弟闲云野鹤惯了,倒是不见得愿意在殿下帐下听差。三弟的功夫远在我之上,不如我与孙将军切磋一二为殿下助兴如何?只是不知孙将军可愿赏脸?”
这下轮到燕十三意外了,一是意外这丫头明显没心没肺毫无心机,却不惜自己丢脸也要维护萧倬言的尊严;二是意外这丫头竟没被他迷昏了头,不卑不亢针锋相对地找孙小雨比武。又对她另眼相看几分。
“在下愿与苏公子切磋一二,还请殿下多多指教。”孙小雨这话是对着燕十三说的,眼睛却瞟向萧倬言。他觉着,今日这热闹看得真心颠覆。
他的靖王殿下、鬼面修罗、炽焰主帅,虽然与大家情同兄弟、性命相交,但一向冷冽惯了,不爱笑更不爱解释分说。炽焰众将平日里见了他即便不是老鼠见了猫,但也只有崇拜仰慕、埋首听令的份儿,也只有作为他师兄的燕十三能跟他嬉笑几句。几时见他这般好脾气,被人使唤来使唤去都不见动怒,甚至玩得挺开心的,连说话都和颜悦色。看他的样子,即使燕十三真让他当街舞剑,他估计也能干得出来。
“苏维,既然殿下想考校我的功夫,还是我自己来的好!”话音刚落,寒光一闪,萧倬言突然抽出桌上的秋水长天,左手持剑一击即中。
“噌!”燕十三举到唇边的茶杯应声裂成八瓣,里面的茶水却是悉数落入萧倬言弹出的另一只茶杯之中。
“好功夫!”
“好胆识!”
孙小雨和苏维同时叫好。
孙小雨夸的自然是萧倬言。
苏维夸的却是燕十三。她看得分明,剑锋几乎贴着“靖王”的嘴唇擦过。他竟然不闪不避、纹丝不动,的确好胆量。
萧倬言内心吐血,这样也行?他这一剑出手迅疾如风,不要说是燕十三,即便是沐清、孙小雨都未见得能躲过。苏维真是被“美色”迷昏了头,燕十三哪里是胆量过人?分明是明知躲不过,且料定他绝不会真的伤了他,所以干脆坐着不动。
时至此刻,萧倬言眼神逡巡、仔细打量燕十三,终于开始启动被他荒废了大半日的脑子了,得出结论:
燕十三今日有种种不正常。
以前怎么没觉着燕十三长得好看呢,细看他今天这身人模狗样的打扮倒是不错。
难得他肯为苏维花心思,又是花笺又是烟雨楼的,还不停使唤他以博姑娘欢心。
虽然他功夫差点儿,好在脑子还算好使。
都三十好几了身边也没个人,虽然嘴上风流但并不是寻花问柳之徒。
嗯!配他二姐似乎也勉强说得过去。
……
萧倬言瞬间转了无数念头,最后道:“孙将军,不如我们出去走走,让苏公子与殿下单独聊聊如何?”既起了当红娘的心思,他拉着孙小雨就出门了。
燕十三愕然,瞬间傻眼!这还怎么玩下去啊?
他终于发现自己挖了个坑,然后把自己埋了。
描金花笺、沐浴香薰、云锦长衫,他精心打扮约在烟雨楼头,带上孙小雨撑场面,还有心做足了功课尽捡苏维有兴趣的话题来聊……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刺激萧倬言吃醋而已。难得看他能为一个女人有情绪。
可他忽然甩手走了算怎么回事儿?也不像是生气吃醋的样子啊?
燕十三立刻兴致缺缺,二人没聊多久就散了。
日头偏西,乌云沉沉。
冬日的黑夜本就来得早,街上寒风呼啸,气温骤降。
苏维在一家简陋的小茶摊儿上找到了独自一人自酌自饮的萧倬言。
萧倬言用右手撑住左肩,揉了好一会儿。
每当天气变化,左肩的旧伤就像被细细密密的小针扎进去一样,最先是微微发寒,然后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刺痛,紧接着那些针就像在血肉里搅动一般、撕裂拉扯,先是肌肉、再到骨骼。若是放任不管,最后就是胀满和僵硬。肩上的骨头会像生锈了一样,一动就如刀顿挫。
此刻,他只觉得肩上撕裂般的痛楚,还没有到彻底僵硬的时候。
抬头看天色,本来这样的变天还不至于疼得这般狠烈。怪只怪他今日下午靠左手刺出的那一剑到底有些逞能了。
他镇定地从桌上抽出一根筷子,左手持筷,筷子尖一点茶杯,杯底稳稳落在筷子上,左手微微用力一抖,茶杯翻飞而上、然后又稳稳落下,还落在同一个位置。
如此反复翻飞茶杯,全靠左手支撑。
重复用力,只能让肌肉骨骼间的绞痛更加分明,咬牙硬挺,额间慢慢浮出一层冷汗,他却不敢稍停片刻。若是此刻停下来,筋骨血肉活动不开,等着他的将会是更为惨烈的痛楚。等到僵硬之后再想挫开筋骨就不容易了。
这是一年来的训练教会他的惨痛教训。
大雨倾盆而下。
苏维跑进茶摊躲雨,看他用筷子翻了好一阵儿的茶杯,走过去疑惑万分:“你在做什么?”
萧倬言手中不停,淡淡笑道:“有趣不?”
冷风袭袭、水花四溅,苏维搂紧了外衣,凝神看他。
他虽在说笑,却是脸色惨白,笑得有几分勉强,大冷天的额上浮起一层薄汗。
“你不舒服?”苏维一把抓住飞起的杯子,“别玩了!你到底怎么了?”
萧倬言停手笑道:“你跟靖王殿下谈得怎样?”
“真是个不错的人,文武全才当世英杰。难得他竟然这么年轻,才三十出头。”
萧倬言笑道:“我看你挺崇拜他的,你若是个女孩儿岂不是非他不嫁?”
“似乎也并无不可”,苏维惊觉自己说漏了嘴,忙道:“我又不是女子,三弟怎的浑说。”
“你的意思是,你若是女子就嫁给他了?你喜欢他?”
苏维坚定摇头:“我若是女子定不会爱上他。”
“为什么?”萧倬言不解
苏维叹口气,疑惑道:“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是个好人,让人没由来的好感。没见他之前我倒是挺崇拜这人的,可见了之后,总觉着更像多年老友,彼此相熟,反倒没了惊喜。似乎总缺了点儿什么,跟我之前想象的靖王倒并不相似。”
“你觉着靖王该是怎样的?”
“靖王该是个有故事、有经历、有担当,背负着责任的男人,他看上去不是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心不够冷、人太聒噪。”
聒噪!……
萧倬言心中狂笑,姐姐,您真乃神人,一语中的!燕十三,不是我不帮你,你打扮得再“好看”也没用啊,人家嫌弃你话多……
萧倬言又道:“那你又说愿意嫁给他?”
苏维黯然道:“靖王殿下当世英雄,至今没有王妃,哪个女人不想嫁给他?可是愿意嫁是一回事,喜不喜欢却是另一回事。你别一直岔开话题,你到底怎么了?”
“没事!”萧倬言埋头喝茶。女人真是麻烦,搞不懂。
萧倬言这边想为人做红娘,殊不知也有人想替他做红娘。
未央宫中,皇帝萧倬云把今年大选秀女的画像一股脑扔给他,“先挑一个!”
“皇兄想纳妃?”
“不是,你先给自己挑一个。”
萧倬言大窘,“臣弟不要。”
“你也老大不小了,听说你对秋娘还不错,秋娘虽是皇后的陪嫁丫头但到底出生低微,你若是真喜欢先纳了她为侧妃便是,正妃怕是不成。”
“皇兄,臣弟视她如姐。秋娘会有自己的姻缘。”
“她跟了你十来年了,你不会至今没碰过她吧?先不说这个,你若是不喜欢这些秀女,看看这两个怎么样,这个是秦国小公主,这个是魏国大公主,你挑一个?”
萧倬言满头包,根本不接他递过来的画卷:“皇兄,臣弟最近没做错什么啊?不用这么整我吧?”
萧倬云正色道:“靖王的婚姻岂能儿戏。秦魏二国都愿与大渝联姻。魏国大公主是皇后嫡女,到底尊贵些,不愿为人侧室,入宫为妃怕是不成了,但昨日却有使者言明大公主愿为靖王正妃。我看过画像了,虽然年纪大了点儿,但长得挺漂亮,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不要!皇兄还是自己留着吧。”
“你做什么推三阻四的,难不成有心上人了?”
萧倬言沉默。
“你若真有心上人,朕倒不勉强你,你几时把她带来见朕?”
萧倬言推脱不过,只能默认有了心上人,能拖得一时算一时。
萧倬云笑道:“不瞒你说,我最近也瞧上一姑娘。”
萧倬言松了一口气,小声嘀咕道:“原来是皇兄动了春心,却急着给臣弟找媳妇。”
“你说什么?”
“没什么。皇兄不是喜欢贵妃娘娘的么?”
“朕带你去看看她,你就明白了。”
皇帝带上萧倬言策马疾奔,一路入了梅林。
梅林之中,一名娇俏的女子手持长枪,翻转飞舞。同样落花点点,同样白衣似雪,同样笑靥如花……却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萧倬云道:“怎样?她叫琳琅,我觉着她和小翎有几分神似。”
萧倬言心中陡然一惊,冷静笑道:“三哥喜欢这样的女孩子?”
萧倬云见他神色凝重,恍悟道:“唉!是三哥糊涂了,我怎的忘了,你与小翎并不对盘。”
“三哥要是喜欢她,纳她为妃就是。只是……她和贵妃娘娘并不像。”
萧倬云奇道:“此话怎讲?我第一次在梅林见到她的时候,都以为是当年的贵妃重生。”
萧倬言躬身告罪:“臣弟妄自揣度,皇兄之所以喜欢贵妃娘娘,是因为军中的铁血银枪不该出现在那样一个柔弱无骨、清澈如水的女人身上,是那种席卷而来的反差让皇兄惊艳了、着迷了。可您再看看这位琳琅姑娘,她的枪寒锋洌冽、咄咄逼人,人与枪融为一体,战将之枪在她身上毫不违和。如花笑靥之下似乎有许多不平、不忿之事,她分明就是个性烈之人,与贵妃娘娘形似而神非……只是……”
“什么?”
萧倬言低头直言道:“只是这样的烈性女子竟然为了讨好皇兄,肯东施效颦、打听了当年旧事、学起贵妃娘娘的形貌引您注意,也算是对皇兄有心了。”
三日之后,琳琅被纳为妃,也正式开启了她在宫中的得宠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