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李自成依旧骑着他心爱的老马,又来到靶场练习骑射。
整个驿站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练兵场上,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在李自成催促之下,尽力的飞奔。李自成在五十步开外,嗖嗖嗖,射出了十箭。
下了马拍拍,表示慰问他的辛苦,老马好似懂了一般,哒哒哒哒的跑到练兵场外一尺深的草丛中,自由自在的撒着泼。
李自成走向靶子,看看大约有八九支箭头落在靶子上,三五只中了红心附近,得意的笑笑,挨个拔下来放在箭袋里头。然后又走出一百步,开始射击。
过了会,又跑到场边练习举了会石墩子,又练习了几趟刀。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咳嗽,李自成惊讶的回头看去。
原来是驿长(相当于邮电局局长),他见到李自成回过头来,边鼓掌边叫好“好刀法,好刀法”。
李自成把刀翻在手腕后,躬身而立道“驿长大人!找属下有什么事情?”
驿长怯懦懦的边干笑边指着他背着的刀道“收,收起来。危险”
李自成莞尔一笑,耍了个刀花,插入刀鞘。
驿长又鼓掌喝彩道“李信,你这刀法纯熟,恐怕一两个人不是你的对手吧?”
李自成笑道“那要看是谁了,若是咱们这驿站,三五个也白给啊。”
驿长突然眉头紧锁,仿佛有什么心事。
李自成觉得挺奇怪的,从来这一大早都没人上过这练武场,何况是驿长。便问道“驿长大人有什么难处么?”
驿长突然重重的叹了口气道“李信,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李自成道“大人待我亲如兄弟”
驿长又道“那大哥我有事,兄弟可帮得?”
李自成道“那是当然”
驿长仿佛下了下决心,突然跪拜在李自成的面前。李自成吓得不知所措,上前搀扶道“大哥别这样”
驿长道“兄弟救大哥一命,可否?”
李自成道“大哥有事情起来说话,不必客气”
驿长跪拜着说道“你听我讲完,你答应了我就起来。”
李自成顿时无语,点点头。
驿长道“昨天驿站来了道公文,说本驿站要裁撤一半的人,大哥我思来想去,一夜未睡,觉得裁撤了谁也不合适。”
李自成笑道“咱们驿站有一半多的人,平时也未见到做任何事情,出任何门,裁掉有何难处么?”
驿长苦笑道“兄弟有所不知,那些人都是知县,县丞,主簿老爷的三亲四戚,七大姑八大姨。若是他们不在了,你大哥我也就呆不下去了。”
他抬头看看李自成看他貌似仍然没有醒悟。
于是继续说道“况且你有一次丢了一些信件,府里头有个大官甚是生气,指名道姓要把你开除”
李自成顿时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
驿长道“兄弟,你今天要么一刀把大哥砍了,反正大哥没了这份差事,全家老小也得饿死。”
李自成背过身去,一股凉气从头顶一直降到脚底。
无语良久,猛然他回过头,边扶起来驿长边道“大哥,你我兄弟,自然不能为难大哥。只是小弟也有了家室,不知道被裁撤之后又有什么补贴”
驿长顿时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抹抹头上的冷汗道“本来呢,本是什么都没有的,但是你大哥我向知县大人再三恳请,说好了一人赔得一两银子”
驿长越说越慢,边说还边看着李自成脸色。本来知府大人落下来四两银子,知县答应许给每人三两五。他自己便擅自扣了二两五,心里头有点虚的慌。
李自成却道“大人,一两银子虽然少了点。但我这身衣服和马匹刀箭是否可以带走?”
驿长大喜过望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本来你说的这些都是要上缴的,但是近年来逃走的驿卒甚多,也不少你这套装备了。“
李自成道“大明律,马匹管理甚严,大哥你不为难么?”
驿长笑道“兄弟,你大哥我有的是办法。你这匹马又老又瘦,养着又甚费草料,倘若死了,便一钱不值。前几日老张拉去集市上也没卖掉,人家都担心它会死掉。我向上报个老死即可。”
李自成心理暗笑“这帮人把战马,当作骡子看,自然不好。虽然这马瘦了点,也牙口不全,但是却跑的还不慢,活个三五年到不成问题”
李自成拱手道“大哥,后会有期,我去收拾”
驿长偷笑道“兄弟,有空来看大哥”。
村子里沸腾起来,传说中去了大城市做了官的李自成居然回来了。
大家前呼后拥,弄的李自成莫名其妙。自己也就是一驿卒,现在又失去了工作。但是大家那么热情,却也不便说出来。
原来李自成娶了全村最漂亮,最难嫁掉的女人,村民们甚是好奇,纷纷找韩老头唠嗑。
韩老头本是不会骗人的,原本说是在银川官府做点事,但是村民们不依不饶,觉得韩老头那挑剔的闺女根本不会答应,便纷纷传言那李自成当了官,韩老头觉得脸上甚是光彩,最后也默认了。
当李自成骑马带刀进村的时候,村口的儿童撒丫子就往家里跑,一会家家户户老人小孩都出来看热闹。
韩金儿听说丈夫回来了,便穿上她那最得意的银光闪闪的高底绣花鞋,拢了拢头发走了出来。
见到丈夫在村口众人簇拥之下,缓缓而来,便笑嘻嘻的冲着李自成招呼。
李自成看到自己夜思慕想的没人,不禁翻身下马,抱起了韩金儿,顺便还捏了捏她脚。韩金儿捶打着李自成的胸脯子娇喊“放开我,羞死了,放开我”
周围人大笑,知趣的一哄而散。
第二天天蒙蒙亮,韩金儿便早起做饭,又看丈夫仍然酣睡,料到长途跋涉辛苦,便纺织起来。
日上三竿,李自成伸了伸懒腰,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来,看韩金儿正在纺织,小桌子上已经有了早餐,笑道“还是在家好啊。”
然后自言自语道“原来和女人睡,也挺累的,居然有点腰酸背痛的”
韩金儿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在白皙的有点雀斑的脸上,笑的更是眯成了一条缝,骂道“你那贼汉子,折腾老娘一夜没睡好,现在到怪起来别人了”
李自成坐下,边啃着饼子,喝着开水,李自成边自言自语“婆娘,去年俺留下来十两银子,你还剩下多少?”
韩金儿本来纺织的手停了下来,过了一会道“早花光了。”
李自成一惊道“你这臭婆娘,居然那么大手大脚”
韩金儿白了他一眼道“有甚么大惊小怪的?这女人家本来就花钱多,来来来给你看看”
说罢站起来,找出一些袄子,裙子,头环什么的。还往身上比划着问道“好看不?”
李自成点点头,虽然嘴巴上不说什么,心里头却不甚开心。
韩金儿突然把手伸了过来,停住不动。李自成道“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韩金儿道“你这大半年没有赚钱吗?”
李自成喏喏道“俺借了艾举人家四十两银子,你又不是不知掉!”
韩金儿把手一甩,掉头不理他了。
李自成抄起韩金儿织的布,皱皱眉头骂道“这织的什么破玩意,哪里能卖得了好价钱”
韩金儿正在刷锅洗碗,听到他这句话,顿时把碗重重的一砸,又去纺织。
接下来的日子,李自成每日砍柴去镇子上敲门卖掉。若是韩金儿织出来布等到赶集的时候也卖掉,顺便换点钱米。
有空了便找幼时伙伴玩耍。伙伴们经常看到他的大刀片子舞动如雪,射箭也是指哪打哪,也是十分敬佩,时不时央求他教练。一来二去,便又是亲如兄弟一般。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韩金儿发现丈夫并没有动身的意思,于是再三逼问,终于知道他失业了。
从此后便再也不与他好脸色看,早饭也逐渐不做了,。
李自成倒也满不在乎,除了日常和小伙伴在一起训练,打柴。更是早出晚归,也不在家吃,免得老是吵吵闹闹。
日子一晃之下,又到了天冷的时候。
李自成正在和小伙伴们训练格斗,李自成不停的指导。突然发现艾老爷远远过来,便迎着上前道“艾老爷”
艾老爷便打着哈哈道“李信啊,最近可好?今天来找你本便没什么事,只是找你聊聊”
他顿了顿,见李自成没什么反应,又打了哈哈道“前一段时间我让下人来找你,恐怕是言语不周,没拿得到….”
李自成心里有点慌,虽然艾老爷说没事,其实他自己清楚,自己欠的银子已经过了一年多。
边把艾老爷拉倒一旁道“艾老爷,我这手头不算是宽裕,我带你回家取钱,先把利息给你付掉,你看如何?”
艾老爷笑笑道“好说,好说”
于是艾老爷跟着李自成往家走去。
小伙伴们见到李自成走了,便觉得无趣,拎着刀箭,牵着马,远远的跟着,看他什么时候能处理完事情后,再一起玩耍。
李自成推了推门,居然反锁着,觉得甚是奇怪。便一边砸门,一边叫道“臭婆娘,还不给我开门”
突然屋内一阵忙乱的声音,过了一会韩金儿把门打开,苍白带着雀斑的脸上有点红润,衣服显然是慌忙套上的,甚是凌乱。
韩金儿惊讶的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又看到艾老爷站在屋外头站着,顿时明白了。
李自成来到内屋,看到床上一片狼藉,便骂了声,懒婆娘,都快中午了还在睡懒觉。
把床翻开,突然冷汗就冒了出来。自己藏在床底土砖底下的十二两银子居然不翼而飞。
外头艾老爷见半天没什么动静,便向里边叫道“我说小李子,若是不方便,我改天再来!”
李自成走出来,看到媳妇还在梳理头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然后把艾举人拉倒一边道“艾老爷,我这银子找不到了,若是找到了,就给你送去,可以吗?”
艾举人吃惊的看看李自成道“小李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小子那猴精,说银子丢了可糊弄不了老夫。”
李自成顿时涨红了脸道“确实丢了”
艾举人沉吟了一会道“那你这三间祖屋,可是按了手印要抵给我的,你的房契呢?”
李自成道“艾老爷是否能再宽限一段时间?”
艾举人笑笑道“我要你这三间破屋子也没用,你继续住着。我就是想有个抵押。待你还了钱,我自然把地契还给你。”
李自成想想点点头,拱了拱手道“实在对不住”
于是翻过身来问韩金儿道“房契呢?”
韩金儿给了李自成大大的一个白眼道“丢了”
李自成火往上撞道“你居然说丢了?”
韩金儿咯咯笑道“这房契就在我这,有本事你能找的到?”苍白的带着雀斑的脸上,小眼睛又眯成一条缝。
艾举人顿时火大道“李自成,韩金儿,我对你们再三忍让,居然还恬不知耻给我唱什么双簧戏?我到县里告你们去”说罢,气呼呼走掉。
韩金儿对着艾举人叫到“你告我呀,你去告好了!”
李自成进屋关上门,甩手啪的一声,给韩金儿来了记耳光道“你这臭婆娘,若是他真去告了,我是要去坐牢的”
韩金儿哭着飞奔进内屋。
李自成气呼呼的打开门,然后重重的把门关上。远远看见小伙伴,想着也不能呆在家跟这婆娘吵闹,便走上前去。
有个年轻的小伙子跟李自成说道“李信哥,我刚刚有看见...”
稍微年长的小伙子捅了捅年轻人示意他不要乱说。李自成道“说罢,你我兄弟,何必这样支支吾吾。”
年轻的小伙子迟疑道“我们一群人跟远远的跟在你后面,发现那盖虎冲你们家后门,衣衫不整的冲出去了。”
李自成顿时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挥挥手道“你们散去吧,我独自安静一会”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被人冲后面抱住,然后五六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按倒,五花大绑捆起来。艾举人说道“现在你就跟我去见官府!”。
说罢有人把他放在平板车上,推着走了。
县令老爷见到艾举人与李自成的债务纠纷,甚是头疼。
若是平时,田产房产一并判给债主,剩下的帮闲的时候算作工钱便是。
但是在气头上的艾举人却依依不饶。
艾举人担心一来,李自成夫妇泼皮,钱拿不回来,二来,他吃了那么大的亏,心里头颇不平衡。
便跟县令老爷商量道“刁民蛮横,不懂法律。老爷若是不惩戒,那鄙人以后也没法管教。
须得让他们知道利害”
县令嗯了一声,点点头道“确实是,现在刁民横行,也需要惩戒一下给大家看。”
但是又生怕得罪了李自成,便拍了一下惊堂木,判道“大胆的李信,欠钱不还,理当游街鞭笞。但本县心地善良,免去鞭笞。但是游街不免。
希望你得了惩戒之后,好好与艾老爷还债,莫要耍赖了。”
回头吩咐道“把那李信五花大绑,游街一天且不准进食。以警示百姓”
李自成带着重重的枷锁,在县城大街上被押着走来走去。
衙役还边敲锣边喊道“欠钱不还者游街咯~~~”
老百姓纷纷从门里头探出头,儿童先跑了出来,边跳脚丫子边拍手鼓掌。
大人们也纷纷赶出来拉住儿童,纷纷交头接耳。老大爷们蹲在高地上远远的看着,有时咂咂嘴,露出不剩下几颗的牙齿。有时候摇摇头以示惋惜。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自成的小伙伴们也混进了人群队伍,紧紧跟着。农闲时刻反正也没什么农活,而且平日称兄道弟,摸爬滚打,毕竟有感情的。
李自成脑袋一片绝望,愤怒羞耻已经燃烧了全身。他虽然是平民,但是读了点书,羞耻心却要远远胜于不识字的农民们。
他自幼困苦,却倒是心高气傲。虽然跟着父亲稍微读了写书,但是十分努力,希望可以和父亲一样博取个秀才。
后来家道中落,父母故去,他耍枪弄棒,指望着将来可去参加武举博取个功名。所以他虽然动荡,一直却没放下武艺和读书,梦想着有一天中武举飞黄腾达,报效国家,加官进爵,光宗耀祖。
现在游街,却彻底打碎了他的美梦。作奸犯科恐怕再也没法走他自己已经规划好的仕途了,他绝望而且无助。
人最可怕的不是贫穷,而是失去未来。
李自成双眼紧闭,面色麻木,任由着衙役牵着。甚至没关注到他的小伙伴已经跟随者他。
天逐渐暗了下来,衙役笑笑道“若是有人领你,便放了你。若是没人领你,我便自认倒霉,明早也放了你。至是辛苦你要在外头睡一夜了。这天虽然冷点,但你这家伙又粗又壮的,且冻不死!”
衙役的话刚说完,有个小伙子大叫“官爷,可以领人了么?”
衙役哈哈大笑道“你是他的亲戚吧?你怎么那么笨的?明明是下午就可以领了,一直跟着却不说话,害的老子走了许久”
小伙伴们围在一起,你一个铜板,我一个铜板凑了一把,递给衙役道“官爷行个方便”
衙役看到这帮人也不像有钱的样子,把撇撇嘴,铜板收起来,自言自语懂道“真倒霉,怎地白跑了一天才赚这几个铜板。”
然后拍了拍李自成道“你父母媳妇得有多恨你啊,居然就是不来领你。”
小伙伴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还塞过来饼子。
李自成却呆若木鸡,木讷的在小伙伴们簇拥下,回家。
已是漫天的星空闪闪发光,银河像玉带一般挂在空中。
年轻的小伙伴不停的咒骂艾财主,有小伙子说韩金儿的时候,便被年长的捂住嘴巴。
那个最年长见李自成脸色木讷,劝他道“李信,大哥我劝你啊,趁着现在年轻力壮,给艾家帮点闲,服点徭役,这些钱也就很快还上了。你还有一匹马,虽然拉磨抗东西,不够耐力,也却一般人家好多了。大家祖祖辈辈都过来了,谁摊不上点事,别忘心里去”
李自成半夜之时,才到了家中。韩金儿在门口左顾右盼,见到他回来了,立刻让进屋子,脸上堆满笑容对他说道“哎呦,辛苦了辛苦了,听说你吃了些许苦头,你先歇息一下,我去生火做饭”。
李自成却不承情,厉声道“你跟那盖虎到底有什么关系?”
韩金儿一呆,冲进里屋,大哭起来。边抹着眼泪,边哽咽。声嘶力竭的哭诉李自成不给家用,又早出晚归,老冲着他发脾气吵架。
李自成听她罗嗦,不禁火往上撞,揪住她的胸口,怒道“你跟那盖虎私通?”
韩金儿自幼蛮横惯了,见李自成软的不吃,便止住哭声道“私通又怎地?你这男子汉,养不起老婆,却在这里耍横,算什么男人?”
李自成气的直哆嗦,难以说出话来“你,你…我,我,我要”
韩金儿尖利的嘲笑道“你,你要怎地?难道杀了我不成?你来呀,老娘怕你不成?”
李自成一股热血冲进脑袋里,双手死死的卡住韩金儿的脖子,那韩金儿呜呜的完全叫不出来,四肢挣扎。
李自成却死死的瞪着她,本来觉得异常漂亮的她,在他的眼里逐渐变得丑陋,让人厌恶,那脸上的雀斑愈加明显。
一会,韩金儿不再挣扎,摊在地上。李自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心中犹如万只小鹿撞来撞去,脚下觉得轻飘飘,全身燥热,汗如雨下。
他推了推韩金儿,见她仍然一动不动,心里明白的知道她已经死了。心中对艾举人的怒火又逐渐燃起,若不是这艾老头,又怎地今天颜面尽失?于是操刀出门,消失在黑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