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已经知道当年木穗为什么突然从蓝太阳走掉。是结婚那天晚上木穗自己说出来的。
广州来的美发大师把木穗的手握住后,手指头并不闲着,主要是食指,食指往上勾起,在木穗的掌心轻快地挠两下。下流!隔了这么多年,木穗还是用这个词来评价。三山当时笑了笑,在黑暗中他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以为笑得悄无声息,木穗还是马上问,你笑什么?三山说,没有没有,没想到握手还有这个花样。木穗说,你也想学?声音有点难听了。三山一转身把她抱住,她的身体是硬的,三山就开始亲她,边亲边说,不会不会,我怎么会。心里却暗暗吃惊:不过是两个挠,竟挠成这样!
两年来,他都把这事给忘了,现在突然又记起。
好几个晚上,三山和木穗回到家时,何远新都从自己屋里出来,看样子是有话对三山说的,可是一看木穗的脸,又哦哦两声,小心地缩回去。木穗的脸不是臭的,一点都不,甚至不时还眼睛弯弯地笑,但是这种笑都成了一块华丽的舞台幕布,下一幕究竟是什么戏,难以捉摸,悲剧?喜剧?恐怖剧?
三山说,木穗,你把心里的不舒服说出来好不好?你说出来,我才有机会解释。
木穗问,我不舒服吗?
三山咽咽口水,口水好像是粗砺的沙子,在喉管上磨一下,在胃里又磨一下。木穗,他又叫道,可能我真的不该那样。他把手又直直地往前推,又吸气做出人工呼吸的样子。我不那样就好了。
你能不那样吗?你不是说中洲岛那边以前都那样吗,你爷爷不就那样救人?
话一说,都合情合理,可是,她就是不合情理。
三山说,都是救人害的,以后再有人跳河,算啦,我不去救了。
那怎么行,木穗说,眼睁睁看人跳河却不救,那还是男人吗?
木穗又说,怎么能不救?不惜性命都要去救的!
三山张了张嘴,他想吼,想骂人。什么意思嘛,救了不行,不救也不行。胸口那里像有一台磨在转动,磨是接在电机上的,电机几乎朽坏,所以转得不匀称,一跳一跳,一卡一卡,嘎嘎响。三山手猛地一挥,要把电关掉,把磨掀掉。挥手的同时,喉咙也动了。难听的话,是的,越难听现在他越想说,他要脖子一扬把它们大声吼出来。
这时木穗把身子一转,头低着,双掌捂脸,肩膀抖起来。
三山在原地愣着,真愣了。刚才他要干什么?要骂人。骂成了吗?没有。还没骂成,木穗就听到了。真听到了?三山很吃惊。
他从没大声跟木穗说过话,他父母每次在电话里都说,要对木穗好一点。父母并不是真觉得木穗是个多好的媳妇,好的其实只是木穗带给三山的生活。有钱,有房,有店,三山无声地吐口气,这口气差不多是从小腹那么出发的,像秋风一样刮过整个内脏,然后又刮过口腔,咝咝咝地发出动感很强的声音,却只有三山自己听到。他走过去,扳住木穗的肩,无论怎么说,木穗哭了,他总不能一句不吭。怎么啦?他问。
木穗臂一抬,把他手挡掉。要救!她非常用劲地喊,腰都弓起了,脸上湿漉漉的,泪东一缕西一缕。救呀,人怎么能不救!如果有人救,我老妈就不会死!没有人救,我就没有老妈了。九岁我就没有老妈了你知道不知道?
三山说,我知道,我救我救。说完觉得不对头,木穗不是朝他喊的,木穗的脸朝着隔壁,隔壁是何远新的房间。三山突然松口气,木穗的哭不是因为他,木穗并没听到他未骂出口的话,就是嘛,怎么可能听到。
才九岁啊,我老妈就死了,我才九岁啊……这么一喊,木穗好像把力气喊尽,连筋骨都喊掉了,整个人软绵绵地挂在三山臂弯上。很沉,三山没想到木穗这么沉。他说,我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木穗九岁时母亲就死了,她只是说死了,病死了。可是,刚才她却说如果有人救,就不会死。她老妈是护士,如果病了,医院不会不救。这话很蹊跷。
第二天木穗上超市时,店里只有三山和依娇。依娇慵懒地蜷在旋转椅上涂指甲油,涂一下送到嘴边吹一下,又举起来对着光看看是否均匀。
三山在她旁边坐下,顺手抓过一把排骨梳在掌心一下一下地叩着。依娇,他叫,木穗的老妈是怎么死的?
依娇眼皮往上一翻,摇头,我怎么知道?她老妈死时,我还没生下来哩。
你肯定知道,肯定。
为什么肯定?依娇歪着头,扬起眉。
三山半晌不吱声。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想,嘴本能地闭紧了。依娇手在桌上一拍,反而是她好奇起来了。问呀,你怎么不问了?
问什么?她老妈如果有人救,就不会死。
呀,你已经知道了?
三山又闭紧嘴,甚至眼不看依娇了,看店外的路面,看路旁的河。
她老妈就是在那里跳下河的,如果有人救,当然就可能死不了你说是不是?
从哪里跳的?
依娇手往外一指,那里,就是那个女孩跳下去的地方,以前那里没有石凳,只有杂草,一大片杂草,她老妈踩过杂草往下跳,没人救,人家都站在岸上看,所以死啦。——哎,我也是听来的,可不要说我乱说啊。
三山有点懵,胸腔里哗哗响,似有一个水龙头在里头被打开了,水流如注。
喂,陈三山,喂!
依娇站起,走到三山旁边,用肩膀撞他。要是我跳下河,你会不会救我?
她又说,会不会也跟我嘴对嘴?也这样,压我这里?她把手横在胸前,巴掌张着,按住乳房,往旁一拉。她的乳房鼓鼓的,有着随时顶破衣服的势头,被她一拉,惊诧地蹦跳。
三山突然觉得天地间所有东西都动了,镜子,椅子,陶瓷烫机,红外线加热器,玻璃门,淡蓝面毛巾,洗发液护发素,一切一切,都在飘移、交叉或者重叠。依娇的那只手,像锯片一样,仿佛是从他胸上拉过的,一股血喷出,向四面八方喷。他把手里的排骨梳猛地往镜子上砸。他肚子瘪进,胸腔鼓起,深吸气,又重重吹出。我操!他大声喊。
排骨梳与镜子一碰,嘎嘎嘎跌下,落到台面上,一瓶嗜喱水碰倒了,装局油膏的空罐子跟着倒。叭,罐子碎了,一地的陶瓷片。
真痛快,这么长时间了,他就没痛快过。他为什么就不能痛快一下?我操!他脖子一扯,又喊一句。
杜老板小跑进来。怎么啦?怎么啦?杜老板盯着地面,脚小心踮着,好像那些陶瓷碎片随时会跳起来,向他肉扑去。
依娇笑了。依娇的脸起初还有点木,差不多被三山砸呆了,一见杜老板,变戏法般马上软化,而且笑,像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笑。这个过程三山看到了,他很意外。
一罐局油膏而已,陈三山跟我打赌,我说摔下去不会碎,可是它碎了,呵呵呵,我输了,我欠他一盒巧克力了。依娇是蹲在地上说的,边说边捡着碎片。
杜老板说,唉,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打架哩。
依娇把碎陶瓷片扔进垃圾桶,擦干净地板,双手一拍,完成了什么大事般兴高采烈。输了,不就输一盒巧克力吗?陈三山,一个月你们才给我多少钱啊,还榨我巧克力,太狠了吧?
三山平静地看着依娇,发泄完,他就平静了,这时候看依娇,发现依娇不是以前的依娇。
杜老板挨近三山,手搭在椅子靠背上。阿山,他说,我们看来真的白下河救人了。这几天我一直查,可查不到那个女孩。打110问,他们不理,120问,他们也不理。一个人,总不至于就这样消失了吧?
三山说,你辛苦了。
你呢?你查吗?
三山摇头。杜老板俯身看他,半信半疑。阿山,这辈子我才第一次救人哩,却这样白救了,这事怎么说都有点冤是不是?
三山想自己并没有白救,生活变了,一下子全变了,白救难道是这样?
杜老板走后,依娇坐在旋转椅上,用脚左一下右一下蹬地,椅子就充满韵律感地晃动。很久不说话,店里静极了,世界退到远处。三山闭上眼。这样好,最好就这样,四周永远不再有一丝响声。
依侨脚特别用力地一蹬,椅子呼噜噜连转几圈,终于定住,她把身体前倾,眼眯着。
你知道木穗其实考上了大学吗?
三山不知道。三山没应她。
木穗小学到中学书都读得特别棒,但她高考时只报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那是何远新的母校。木穗考上了,成绩高出一大截,可是录取通知书寄来时,她却撕掉了。
为什么?三山觉得这不能不问。
木穗只是要证明她不比何远新差,她不想上大学,只想在她老妈死去的晋安河边开美发店。
三山所坐的椅子也能旋转,为了客人舒服,店里每一张椅子都可以旋转,还可以升降,如果把中间的插销抽掉,甚至可以放下来当床躺。他学依娇的样子,脚一蹬,椅子带动他的身体,迅速连转几圈。
依娇说,不要跟木穗作对,真的,你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作对?三山很奇怪,依娇居然用这个词。作对!他念了一遍,又念一遍,突然觉得心里嘎嘎响几声,像冻住的冰块稍稍撬破,露出缝隙,透过气来,挺舒服的,越来越舒服。
这个词他原来还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