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穗呆在店里的时间越来越少,除了上超市买菜,其余的就不知去向。也许依娇知道吧,但依娇没说。
如果在店里,木穗会把看手相的爱好重新拾起。从掌纹上看,她说依娇以后会碰到坏人,感情受伤至少三次以上。杜老板情感倒是顺风顺水,爱一个成一个,财路没那么顺,目前虽然不错,但比他期望的差,得五年之后,如果遇着贵人了,才可能大发一次。至于小丽,木穗把小丽的手掌翻来覆去端详很久,你是二婚的吧?她问。
小丽脸一下子灰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很匆忙地瞥了杜老板一下。
呃呃呃……她在肯定与否定之间犹豫,最后选择了后者。她说,没有,他才是二婚,我不是,我一嫁就嫁给他了。
木穗笑了笑,垂着食指,用尖尖的指甲在小丽的掌心连划两下。她说,手的血液供应来自桡动脉和尺动脉的分支,这里一条,这里一条。轻轻割,不会割到它们,但如果割重了,血就会随着心脏的搏动喷出来。她两只手往上翻起,连翻几下,像一朵朵花向空中开放。
胡说八道什么呀!小丽手一甩站起,拖着杜老板就走。
三山起身进了卫生间,接下去,也许木穗要看他手相了。
三山听到木穗在外面说,我老妈是护士,没错的。
有毛病!小丽重重地说。
三山在马桶上坐了很久,把自己的两个手掌并排端平,呈扇形张开,比较上面或粗或细的每一条纹路。真的,真的有不同,右手掌的纹路明显比左手掌杂乱。木穗说,左手掌纹流露先天的流年运程,右手掌纹流露后天的流年运程,那么,三山想,我后天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用这双手,他在跳河女孩子的乳房上压过,是啊,压过,也可以说摸过。他把手推直,掌面翘起。这样,是这样摸的。那两个乳房大不大?软不软?三山伸出舌头舔舔自己的嘴唇,它好歹也跟女孩贴过了呀,是什么滋味?想不起来了,全都想不起来,一片空白。
既然空白怎么会发生那么多事呢?还是亏了,真的亏了,杜老板说得没错。他说陈三山至少还摸了还亲了,摸了二十秒,亲了两次,可是,现在三山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真的白摸白亲了。
三山沮丧得很。也许不仅仅沮丧,暗暗地,他真的已经后悔——后悔不迭。
他闭上眼,开始想女孩的脸,至少得把它想起来吧。瓜子形的?鼻子呢,很挺吗?眼睛是闭着,如果睁开来,林志玲那么纯还是范冰冰那么艳?三山敲敲头,是脑子出问题了,里头雾蒙蒙的,有一群杂物像在太空中,失重得虚无,慢悠悠地飘过来飘过去,什么都清晰不起来。三山开始生自己气了,他只谈过一次恋爱,只结一次婚,所接触的女人身体本来一直只有木穗,突然另一个女孩让他摸了奶,亲了嘴,怎么能连她的脸都想不起来了?甚至嘴唇,他记得还用手把女孩的上下唇用力掰大了,然后贴上去,贴了两次,那唇是薄的还是厚的?他得想起来。三山下了狠劲,用力想,非常用力,力往下使。
扑通,一节大便落入马桶,可是女孩的脸还是没想起。
走出卫生间时,他脚步虚浮,麻得像万针穿刺。
木穗已经不在,依娇躺在椅子上。她睡着了,头歪一边,手垂两边。
三山俯看她,俯看着,脚不能动了。他闻到一股气味,气味是从脚底下开始漫开的,一阵阵的麻过之后,万针终于把某处隐秘的门刺穿了,轰地一声开了一扇,呯一声又开了另一扇,芬芳或恶臭涌出,居然有鼻有眼有四肢,都举着斧头大刀,沿着两条腿的内侧匍匐向上,向四处用力,拉扯他。三山觉得自己扁下去了,气味把他拉扯得一点点扁成薄薄的铁片,而磁铁是依娇敞着的衣襟。
依娇的衣襟里头黑色小背心领口开得很低,两堆肉结实地隆起。这就是乳房啦,和跳河女孩一模一样的乳房,一样白,一样嫩,一样年轻有弹性。
三山把右手按了下去。
依娇的眼睛刹时睁开了。
三山看着她的眼睛,她看着三山的右手。静静的,两人都一动不动。也许两秒也许三秒,突然像有火钳烫向三山掌心,他跳起来,连连后退,撞到一张椅,差点摔倒。
依娇坐直了,顺便把椅子也弄直,并不恼,还微微地笑。
原来,木穗猜得没错。她说。
三山嘴张了半天,找不到一句话。
依娇从椅子上起来,背着手,靠到镜子上。三山看到她前胸,衣襟还是那么敞着,小背心领口还是那么低,两团肉此时已经收缩下去,显得不动声色。从镜子里还可以看到她的后背,后背的衣服蝉翼般薄透,有一层肉浅浅地勒出一道沟,那是胸罩的位置。以前似乎并没见她穿过这件外衣。依娇,三山终于叫出声。刚才,是误会。
依娇一只小腿勾起,鞋底在墙上轻轻跺着,像打音乐拍子。
三山说,真的是误会,依娇!
依娇把脸一转,转向店外。那里,玻璃门后,淡蓝色毛巾底下,站着木穗。三山脑子轰地炸开。一个并不复杂的设计,依娇是诱饵,他是上钩的傻B鱼。
木穗慢慢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她对三山说,你也坐。
三山找张椅子坐下。木穗说,坐近点,我们是夫妻,怕什么?
三山突然想起木穗给他看过的手相,她说他的生命线与情感线绞在一起,有几根副线很乱,这不好,弄不好会出大乱子。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木穗语气恬淡,从前有个女人在河边跟一个男人认识了,男人长相斯文,知识渊博,生动形象地把河的历史从宋朝到唐朝到明清一路讲来,女人就着迷了,不顾一切跟他结婚。
木穗你讲点别的吧。依娇叫起。
不要插嘴!木穗头一扭,大声喝叱。继续讲时,口气又缓下来。
男人在单位里非常优秀,很受敬重。可是突然有一天,单位领导来找女人,说她丈夫耍流氓了。耍流氓可不能随便说的,领导把事实一件一件摆出来。张三被摸生殖器两次,李四被摸乳房若干次,还有王五赵六。都有材料的,女孩子们供的材料。都是十几岁的学生啊,男人的学生。她们本来不敢说,忍了很久,其中有一个终于还是告诉了自己母亲,事情就这样被揭出来了。
木穗咳起来,大概口水呛进气管。依娇过来要给她拍背,她手猛地一甩,说,走开!滚!事情变得荒诞起来,依娇反而成了木穗的对立面。依娇眼睛有点湿,重重眨几下,坐到角落的一张椅子上,表情复杂,不知所措。
女人没想到会这样,木穗继续说,这么说来,丈夫摸她身子的手,同时在摸着其他女孩的身子。男人解释说自己只爱一个人,跟那些女孩哪有爱?动个手沾点小便宜而己。他本来是想安慰女人,可是女人却被彻底激怒了。如果爱,真心爱,摸也就摸了吧;不爱,却摸了,这就龌龊了。女人从不要男人给名给利,但她要尊严。而男人给她的却是屈辱,更屈辱的是,她居然把一生交给这么龌龊的男人。她不能原谅自己,找了无数理由都不能原谅,结果,有一天,从这里,就是从这里,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跳下晋安河。
木穗脸朝着镜子,眼睛却不看里头。谁会想到呢,她自言自语,这么多年过去,又有一个女孩,也从这里跳下去。
木穗……三山刚叫出口,木穗手一举,制止了。
杜老板我问了,依娇我问了,小丽我也问了,还有其他人,一个一个,能找到的都问了。你本来可以不必那么救人,那么脱光了,剩三角裤。穿棉毛裤不行吗?穿棉毛衣不行吗?你水性那么好,在中洲岛,在闽江,你都游得好好的,这么小的河难道游不了?
三山说,木穗……
木穗还是摆手。没关系,你脱光了没关系,光着身子把女孩贴在胸前从河里抱上来没关系,手压她乳房没关系,嘴对嘴呼吸没关系。为什么没关系?只要纯粹为救人都没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要的就是真,就是干净。如果你真心爱那女孩真心爱依娇,可以啊,坦坦荡荡的爱多美好。可是!
她猛地转过头,盯着三山。我告诉过你要干净,不能脏。她眼睛一点点红了。三山想,哭呀,快点哭,泪倒出来,就像雨泼下来,发泄掉了,风暴就过去了。可是她咬咬唇,反而忍下去了。寒光重新回到眼里。
我也告诉我老妈,她把脸往店外面转,看着河。我告诉她,我能够找到一个不脏的男人,就放在她眼皮底下,让她看着,可是我也瞎了眼。
三山说,木穗……
她再次摆手,说,什么也别说,不用说了,还用说吗?
三山叹口气。是啊,不说了吧。
陈三山,你把右手掌给我。
她在蓝太阳时,只看过三山的左手掌,现在要看右手掌了。从一条条右手掌纹中,她将看清三山的现在和今后。就让她看吧,三山也很想知道今后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甚至想知道,这只手,将来还能在几个女人的乳房上摸过。
她说,你把眼睛闭上。
三山闭上了。
疼痛是非常突兀地起来的,起初只觉得麻,麻两下,一千只蚂蚁涌出窝,疾速地从掌心沿着手臂向上奔。三山睁开眼,先是看到木穗手中的剃须刀,然后,看到右掌心两道红色的口,像女人抹过口红的唇。她把手松开,三山的手掌就跟着滑落下来,落到腿上。血开始流,从两道交叉的红色伤口上冒出。
我判处你这只手的死刑!她说,可惜,她往刀上吹口气,这么钝!
角落里一阵稀里哗啦响,是依娇那个角落。刚才静极了,刚才的依娇仿佛是木质椅子的一部分,终于醒转过来时,一反差,声响就显得格外大。她奔过来,揪过几条毛巾捂住三山的手。马上又跑到店外拦的士。上医院!她声音和动作都已经变形,她很紧张,粗粗地喘气。我陪你上医院。她把三山往外拉。但三山把她挡开。三山说,不必。
三山自己上了的士。司机问去医院?哪家医院?
三山说,不上医院。
司机盯着他裹着毛巾的右手。刚才那个小姐说要上医院。
三山说,不上医院。你沿着晋安河开,往南,开到头了,再掉过头,从对岸开回。三山不清楚木穗所说的尺动脉与桡动脉分支是否被割破了,他把手腕抓紧,让血缓一点流。如果动脉破了,河两岸的两个来回,估计血可以流光。如果没破,那就是他命大了。
手机响了,一直响,熄下后又响、再响。
司机很紧张,他说,你,你,你没事吧?
三山说,没事。
司机说,电话不接?
三山冲他笑笑,说,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