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自己对自己说醒过来吧醒过来吧,这不是一个好的梦。但我却无法醒过来。我已经感觉到眼睛开始痛。一种彻骨的疼痛。记得有一次,我在商场里闲逛,却一头撞在那被擦拭得太过透明的玻璃门上,眼镜被撞得粉碎,有几块碎玻璃溅进眼睛里,也是这么痛的。彻骨的痛。
快点醒来吧。我对自己说。正游荡在无数公里外的魂魄每对无数公里外的肉体说一句话,肉体的喉咙里便要承受一阵彻骨的疼痛。我想,这火怎么越烧越旺?肉体再将这彻骨的疼痛传递给已经不受控的魂魄。
母亲想起来,却没有力气,我只看到了她的头略略往我的方向移了移,便无可奈何的又跌落在枕头上。我说妈妈你生病了吗?但我却无法听到从自己喉咙发出来的任何声音。母亲或者感觉到我的心在痛,她想对我笑,可是她脸上的肌肉每抖动一下我的心就像被针刺一下。母亲穿着一套皱巴巴的睡衣,我无法看清楚她衣服的颜色。母亲的脖子上有一道道因为刮沙而留下的红斑,像一条条大蚂蝗爬满她曾经美丽的脖子。母亲病了吗?为什么要将脖子刮成这个样子?刮沙痛吗?我很难受,我觉得有点站立不稳,我的双脚开始哆嗦,我想找张凳子坐下来,但屋子里除了我母亲正躺在身下的三合板外,我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我再也无法站立,双腿一软就跪在地上,跪在地上的母亲的眼前。
这一辈子,除了爷爷奶奶,我再也没有给谁下跪过。爷爷奶奶死了后我才跪着给他们磕头。想到这个后我吓坏了,不祥的感觉正在我的思想里咝咝地往外冒。我又听到自己说醒过来吧醒过来吧。但我还是继续沉睡。这再一次证明了在梦中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梦是我还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梦有自己发展的能力,在所有的梦中,我永远只能是自己的旁观者。
是的,我记得我在梦中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泪水已经从我紧闭着的双眼里奔涌而出。有人告诉过我,不能在梦中哭泣,否则不祥。可是我无法像真实的我一样控制自己的情绪,我到底还是流出了眼泪。虽然这只是思想里虚拟的泪水,我无法确定当时正躺在床上的我是否也正流出这种叫做眼泪的液体,醒后我能记住那个流泪的场景,能保持着流泪时的心境,但已经无法在脸上找到相应的证据,泪水是一种容易挥发的液体。
母亲是这样的虚弱,甚至连将手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我把手向母亲伸去时,听到我们家那条老黑狗在我的身后狂吠。我吃了一惊,已经伸出了的手定格在半空。也不知道当时我是怎么想的,忽然就站了起来,便到 了门外,我要找我们家的那条老黑狗,我想从它的眼睛里找到一些理由。可是巷子里空空如也,整条巷子,乃至整个村子,空空如也,连一只鸡也看不到。那么,黑狗躲到哪里去了?它的声音又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父亲哪里去了?其他的人哪里去了?鸡们哪里去了?
我惦记着母亲,转身又回到这间已经没有主人的破屋里。
屋里的情景已经发生了变化。我越来越害怕。我看到一屋子的灰尘,无数只老鼠的尸体堆放在灰黑的地面上。只有母亲还是刚才那个母亲,连眼神和她躺在地上的姿态也没有任何的变化。还多了两个人,呵,不,应该是三个人才对,还有一个是被抱在怀里的婴儿,被奶奶抱在手上。有一个少妇,跪在母亲的身旁正给她擦拭身体。那是我大姑妈。我从来就没有见过我大姑妈,但我知道她是我大姑妈。我妈也没见过我大姑妈,她也知道正在给她擦拭身体的是我姑妈。在母亲嫁给父亲之前我大姑妈已经去世,享年三十有六。村里人说大姑妈原本是天上的仙女,触犯了天条,所以玉帝罚她到凡间用三十六年的时光为自己救赎。那么,按此时的情形看,大姑妈是还没有回到天庭了。是什么令她推迟了行程?这位大姑妈,在大家的心中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有着各种各样的形象。有时候我也觉得奇怪,我和母亲都没有见过大姑妈,但我们对她的存在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大姑妈看上去也只是二十出头,也就是说在另一个世界里,大姑妈一直保持着她做姑娘时的美丽容颜。
看着大姑妈的手,我情不自禁就感动起来。她的手是这样的轻柔,这样的慈祥。大姑妈去世已经几十年,这几十年的光阴,她都干了些什么?她的这一次现身为的又是什么?止不住的一阵不寒而栗。我听不到声音,我只是从心底下向着大姑妈狂喊:不!不!不要,千万别这样。大姑妈似乎听到我心里的声音,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我觉得大姑妈笑得很灿烂,她笑的样子很好看。大姑妈知道刚才我为她的美貌而陶醉过,又再抬头向我笑。这一次她是特意笑给我看的。我有点不好意思,也笑了一下。
或者我刚才的猜测是错误的,大姑妈的出现并无恶意。
是老黑狗把大姑妈请来的吗?
也是老黑狗把奶奶请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