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有一个声音要我回家。如果不是在梦里,我在不得已时才回家一趟,像戏剧里的过场一样,回家永远只能成为我生活中的过场。
我再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回家。这个念头刚刚才冒出,我就已经回到了家乡。
我还一眼就看见了父亲。这种意外的跳跃让我惊喜,似乎被注入了神秘色彩,像看一首现代诗。父亲像早已经知道我要回家一样,脸上没有惊讶的表情。
我在巷口看到父亲。父亲依在巷口那间很多年前就已经被空置的房子的墙角处。在我已经走过了的前半辈子里,从没见到过父亲以这样的方式站立,他斜斜靠在墙角处,以随时都有可能向地上滑去的姿势迎接我的归来,双手还优雅地抱在胸前。父亲眼里有无尽的忧伤。这忧伤或者忧怨与父亲的身体语言极不协调,我觉得父亲这个样子显得有点可笑。是什么让父亲的双眼充满了忧伤?我认为我父亲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他怎么能使用这种怨妇才能有的眼神呢?我还看到了父亲眼角处白色的眼屎。我停下脚步,在离父亲还有三米处停了下来,我不敢再往前走。我记得我的嘴张了张,但我却说不出话来,我只觉得喉咙处正被一团火烧着烤着,火辣的痛。
父亲没有跟我说话,他和我对望了几秒钟,然后转动了一下身体,脸朝他正靠着的那间破屋扬了扬。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要我到里面去。父亲为何要我到那间屋里去?首先,这不是我们家的屋子,其次这间屋子早在二十年前已经没有人居住,这家人在二十二年前移民美国,留下最老的一对夫妻,一年后老女人去世了,再过一年老头也去世了,这两位老人的子孙在老人去世后都没有回乡奔丧,只寄了钱回来。从此,这间屋子里就再也没有住过人,在十年前我离开故乡时这间屋子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如果有阳光可以从屋里看到一柱柱阳光随意向屋里投射。光柱像利剑一样从屋顶上直刺下来,光柱内,一些微粒在上下翻飞,永不停歇。人在屋里走动那些光柱就像追光灯一样跟在你的身前身后走啊走。
我不想踏进这间破屋,我感觉到我将在这里遇到愉快的场景。
屋子里面很暗。
我站在门外的阳光里犹豫。在五十米处我们家的门外有一条黑狗正向我昂首而视。黑狗发觉我已经看到他时显得很高兴,尾巴使劲摇了摇,往前走了两步,却又往后退了三步。这条老黑狗在我们家已经差不多二十年,还在十多年前,父亲曾数次想杀了它来吃或者卖掉,是我一次又一次将它从父亲的手中救了出来,我常常对父亲说黑狗不能杀也不能卖,否则不祥。可是,在我的梦中,这条因我的仁慈才得以生存至今的黑狗为何不来迎接我?它甚至失去了以往的热情。它是否太老了?在此之前的十年里,我每一次回家都是先被它发现;在每次回家,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天气晴朗还是不晴朗,这条老黑狗都会在村口等候我,每一次都蹲在我们村口土地爷的神位前等着我。
开始时,我以为这只是一种巧合,我们家那条老黑狗看上去呆头呆脑,根本就不像一条有灵性的狗,可是一连三年都是如此。第四年时我特意从另一个方向进村,可我还是在刚刚进入到村子的那个路口就看到我们家这条呆头呆脑的老黑狗。在梦中,它没有像在现实时一样跑到村口来等我,甚至在我回到巷口了它也只是在家门口向张望,就连尾巴也是摇晃得勉勉强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狗的眼睛,要不然我或者可以看出些什么。有人说眼睛是心灵之窗。人类或者可以在自己的这个窗户前挂幅窗帘,但动物不这样。我向老黑狗招手,意思是要它到我这里来。我相信这条狗已经领会了我的意图。它朝前走了三步,又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四步,胆怯的样子。它胆怯什么?老黑狗啊,是否你的忠诚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被消蚀殆尽?
吠吠。狗在叫。真搞不懂这老狗搞的什么名堂。
或者,我在一条狗的身上纠缠太久了,有点不太合理,但这是在梦里,没有道理可言。
屋里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