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年的时间,我的出版人告诉我,版权已经交接完毕,你可以出一个修订本了,在旧版已经阙如很久的情况下。这样真好,大家都有时间去消化一下。
从来不是一个特别积极的人,也不希望被人误解我是个高产者,天知道我有对文字多斤斤计较。从去年十月到现在,我的新书,真正敲定下来的只有二万多字。总是一次一次的推翻已写之事,觉得不是这样的,它应该有更妥当更清彻的表达。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个偏执妇人,因着疑心,一心要纠出爱人的破绽,不依不饶的。这样让自己很累。中间我一度困顿无比,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索性远走西藏。
我至今无法尽述在西藏的日子,对我产生怎样微妙的影响,深意是无法即刻测知的。但我不能抑制自己的回忆,并常常沉浸其中。生活所能给予的暗示都细碎轻巧,如同柳底飞花。也许要等很久之后,在不经意间言及,你才会了解当时不经意地一瞥有何深意。价值本身就是你和时间渐行渐远时曾经相好的证明。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变得更明确,知道取舍。
犹记清寒的凌晨,杳无人迹的广场上,打到一辆的士,那车灯冲破浓雾朝我刺过来,我被暴露在一束突如其来的光束里。我一动不动像被钉在那里,仿佛听见周围光和风发出裂帛的声音。不知为何,我想起江南乡下常见的青虾,不知道为什么它们被光照到就完全呆傻,一动不动的任人摆布。
“突如其来的人世,我们都是闯入者。”脑子里忽然闪现这句不着边际的话,仿佛这不是我生活的世界,我不知从哪个空间来,一脚误踏。那一刻我痛觉人身的渺小及卑微,人和青虾有什么分别——心惊胆颤的,心底,我们一样惧怕这峥嵘的世间。
那段时间,游走在很多地方,去荒凉的地方看盛大的雪山,去热闹的地方进幽静的寺庙。和喇嘛交谈,一起坐在大殿的门口,喝酥油茶。像一个长久以来就在的守门人一样,观察着那些蜂拥而至又遽然散却的人群。
我见他们像蝴蝶,闻香而来,又振翅离去。已不再对他们有鄙薄,因我没有资格,我自己也是过客。每一个人在这世间穿行而过,或急或缓,或轻或重,都有各自的前因。
每个地方,对人的意义都不一样,各自所拥有的缘分也不一样。这里,对某些人来说是魂灵的栖息,注定的抵达,而某些人来说只是惊鸿一瞥后的津津乐道,还有一些人,他们连蝴蝶粘枝般轻歇亦不可,刚下飞机就得赶紧回去。他们的身体连停留在这里亦不可。
在那里一切都缓慢下来。思维,生活的节奏。没有干扰,人逐渐回到一种清冽的寂寞里去,对着莽然江山,对着无垠天空——与自己对话。当人停止忙碌,挥别喧嚣,告别偏见,和另一个自己会和,看似孤单的走向,思维会得以舒展,越来越明晰,内心也会因翻松而重现生机。
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天地与人,为人和为文,都是在荒凉上繁衍起来的茂盛。如果一切都是从无到有的过程,最终又将回到虚无,那我还执着什么呢?
习惯了一个人坐在广场上,看光一点一点剪灭,暮色浮动,向我聚拢。那天晚上我对着布达拉宫发呆,我没料想到烟花会突然在头顶盛开,一朵一朵兜头砸下来。我沉醉于无心的邂逅,幸福地发怔,眼都不眨,连流泪都觉得是浪费。
这样的欢喜,宛如明媚阳光,润泽了我的眼睛。
我打电话给朋友,告诉他,我遇到的事,我做的事,他啧啧地说,羡慕啊,羡慕啊!好好享受吧。
我一点也不否认我打电话给他的意图,就是虚荣,就是为了显摆,就是让这个做牛做马的家伙口水哒哒地羡慕我。
很巧合的是,写《陌上花开缓缓归》时,我人在藏区,修订《陌上花开缓缓归》的时候,我从藏区回来。随着文字的进展,感慨犹深:真正能享受生活的人,又有几人?自鸣得意的我只不过是相对放风时间较长的那个罢了!回望那些历史上只手遮天的人物,他们在奋斗,在拼搏,在算计,一刻不停地运用上天赐予的聪明去斗勇斗狠,即使是隔着老去的墨痕,渗出的血迹在每一次翻阅时依然会侵染泛黄的书页,抹黑它们。
人必要相残才可显出价值吗?上天赐人的灵慧一定要这么频繁的贱用?人就这样轻薄无目的,必要互相倾轧着才有动力走完短促一生。
我读乐府,读到人间的哀苦太甚,人与人情意纠结,恩怨难情。遮遮绊绊就耗去一生。读到眼中见血,绕室彷徨。终要选一句春光摇曳的来做书名。
“陌上花开”比“陌上花开缓缓归”要无情深广。缓缓归,拖着人情的尾巴,走得彷徨,走得不安。心里有牵挂,终不能归到太上无情。这四个字,也可用以观照我一年以来内心的变化。
我对旧版是有一些不满的,封面设计和版式,让我很失望。我不能忍受一本书的封面设计表达的如此混沌,就像我不能忍受一个女人衣不适体,还很自命不凡的走在街上。
这次的新版,设计者用了函套+平装的方式,书封面用了整体的和纸底纹,营造出开窗见春的意境,此外,书名也用回了我一开始属意的“陌上花开”,两相契合。
感谢一梅,感谢她与我相识不久,心意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