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芸这时舀好了一桌子面条。一家人都上炕去,把桌子围了个严实。茗茹拿着筷子,看看挂在半墙上的灯泡,又看看其他人的脸,然后笑着说:“今儿咱们就和演电影的一样,这么亮,把妈脸上的麻子都能照见呢。”茗源抬头一看,一本正经地说:“哎,真个能看见呢,比蜡亮多了。”一家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茗波妈没好气地说:“好好儿吃饭,都乱说啥呢!”茗茵又说:“我咋看谁的脸上都有麻子呢。”大家又都端着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傻笑着。
一家人正笑着,尹春明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巧芸忙起来让着吃饭,尹春明说:“我们早就吃罢了。今儿灯这么亮,我们叫茗波出去耍一阵子。”倪庆山边吃着饭边说:“就是的,下午杨春森还说,今儿晚上亮亮晶晶的,叫我们都到他家去唱戏。你们准备到谁家去?”尹春明说:“那几个都在马祥云家等着呢。”这时茗波已吃罢饭,他将碗一放,就跟着尹春明出去了。
这时夜幕虽已降临,外面却明晃晃的一片,那是从各家门缝窗缝里透出的光亮汇聚而成的结果,就连土坪的山似乎也比平常明亮了许多。茗波和尹春明就在这些光亮中一路说笑着,不一会儿就到了马祥云家。
马祥云弟兄四人,老大马廷云,老二马汉云,老三马生云,马祥云最小,也已三十好几了。马祥云的三个哥都已单独过,只有他和父母一块过。马祥云女人虽是外地人,对老人却很孝顺,人也开朗。所以,庄里年轻人玩乐常以马祥云家作为据点。他们家就在庄前,离茗波家有几百米远。
当茗波和尹春明进去时,马祥云家耳房里已拥了好多的人。茗波一看,张传福、熊富贵、纪国威、魏季安、梦怀鑫都在。他们见茗波和尹春明进来,都高兴地迎上来说:“哎呀,就把你们等不来了,快坐下。今儿灯这么亮,咱们美美地耍他一回。”茗波虽和魏季安有过摩擦,但年轻人在一块除了欢乐再没别的,所以茗波笑着说:“没电时咱们耍的还不美吗?”梦怀鑫说:“那是个啥?米粒大的一点亮,还不防就煽灭了。今儿的这你看美不美,再煽不灭。”
茗波虽听魏新旺说梦怀鑫偷了他家的粮食,但他从没相信过。他知道,他家的粮食是张来福偷的,魏新旺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张来福打掩护,给梦怀鑫栽赃罢了。因此他对梦怀鑫的态度依然如故,今天听梦怀鑫这么一说,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梦怀鑫,又笑着说:“也就是。你的拳脚最厉害,一玩开就手舞足蹈的。这回好了,你就放心地激动去吧。”
说着话,七八个人都上了炕。按照往常的规矩,他们先打牌凑了点钱,尹春明就打发在炕的另一边打牌的侄子尹海亮、尹海生到四队李家小卖部里去给他们买酒。尹海亮和尹海生又叫上本庄米青山的儿子米少华,三个人边说着话就跑了。茗波这伙又打了会子牌,等尹海亮几个把酒买来,他们收拾掉牌就喝开了酒。
刚喝了一阵,米家彩杏和张道明的孙女靓芬、蔡万通家的桃花几个进来了。张道明是本庄唯一的老秀才,辈分又高,大家对他的尊重自不必细说。蔡万通是近几年因逃荒才移居到这里来的。马祥云见彩杏几个进来,就赶忙起身给让座。彩杏说:“我们在外头转着听了会子那些老汉唱的秦腔,刚要回去,却听你们这边也红火得很,就跑了进来。”马祥云开玩笑地说:“你怕不是单为赶红火来的吧?”
彩杏知道马祥云又在抬杠,便笑着说:“撵来不赶红火再干啥?”魏季安说:“恐怕是找人的吧,你看在吗?”因大家知道熊福贵和彩杏有一段子,他们一听就都盯着熊富贵笑。熊富贵心里发着毛,他斜身瞥了眼彩杏说:“都赶紧喝酒,乱说个啥。”彩杏也斜眼看了看富贵,不想刚好叫马祥云看见了,他过来拉住彩杏的胳膊说:“你们两个一来一去小心把眼睛看斜了,我看你们不如坐到一块去。”靓芬和桃花也笑着跑过来给马祥云帮忙。
彩杏幸福在心里,却羞在脸上。她挣扎着摆脱马祥云的手,笑上跑到另一边看她弟弟米少华几个耍牌去了。炕上坐着的茗波几个也和靓芬、桃花说笑了一回,又都喝酒去了。
不大工夫,三五瓶酒就喝光了。马祥云说没喝美,让再去买。张传福说:“夜这么深,人家早都睡了,在哪儿买去?”纪国威说:“要不算了,咱们哪天闲了早早儿买些子放着,喝时只拿来喝就行了。”魏季安也说:“要不改天再喝吧,黑天半夜的,咱们不如打阵子牌睡觉。”
一听耍牌,斜躺着的梦怀鑫几个又都来了精神。他们坐起来,往拢里靠了靠。茗波因觉得头有些晕,说自己不想耍,就斜靠在炕角处。梦怀鑫拉了几遍,茗波都没起来。梦怀鑫因魏新旺骂他偷了茗波家的粮食,心里自不踏实,这时见茗波没动,也就没再去拉。
靓芬听马祥云一伙又要耍牌,便喊桃花和彩杏说:“咱们看一下这几个醉汉咋耍牌呢。”她们几个也因跟上这些男的多少喝了一两杯酒,脸都有些微红,听靓芬这么一说,就都围了过来。靓芬和桃花把彩杏故意往熊富贵跟前挤,彩杏慌忙躲开,拣了个离熊富贵远点的地方坐下。桃花笑着说:“你不坐这儿我可坐了,你就别腌酸菜啊。”说着话,桃花就真的坐在了熊富贵的旁边,靓芬跑过去坐在了魏季安跟前,彩杏却躲得远远的。
马祥云见彩杏几个在说笑,他也笑着说:“在坐的就魏季安、熊富贵没有结婚,你们几个看上谁就坐到谁跟前去。”说得彩杏几个又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她们还是凑着看热闹。
茗波靠着炕角也看热闹,待几圈过后,他抬头一看对面,靓芬把头正搭在魏季安的肩上。他想着:“自己一个大男人家,喝几杯酒都觉得头晕,靓芬大概也有些头晕了吧。”所以茗波没在意,只顾着看热闹。但魏季安和靓芬就坐在他的对面,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
起先,茗波只是无意看的,后来他见靓芬和魏季安靠得越来越紧了,便在耍牌的那几个人哄笑的当儿,总要不由自主地抬头瞟上一眼。尽管他知道魏季安和靓芬早有过一段子,后来不知咋的就断了,靓芬也已许给了别人,但他心里还是想着:“还没看出来靓芬竟是个多情女子,都许给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但他想归他想,魏季安和靓芬仍然热热乎乎地靠着。这时牌正耍到了紧张处,茗波有意撇过魏季安他们,只忙着看牌。等一圈牌耍完,茗波没忍住又抬起头来,却见靓芬不知什么时候已到了魏季安的胸前。她胳膊垫着魏季安的大腿上,身子几乎靠在了魏季安的胸脯上。
茗波心里暗骂着:“这女子,眼望着快要出嫁了,还不舍旧情,也不怕人笑话。”但他心里骂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瞄了过去。
魏季安的左胳膊轻轻地搭在靓芬的肩上,右手够着把揭来的牌递到靓芬的手里,让靓芬帮他整理。靓芬手里拿着牌,朝霞般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静听着魏季安的唠叨。有时,她也会跟着魏季安大笑一声,且从眼帘下偷瞟一下魏季安。她看牌时,微皱着眉头,那股认真劲儿,让人觉得是那样的安详而恬静,笑时又是那样的柔嫩娇灿,难怪魏季安陶醉得一下就忘了出牌。
耍牌的那几个因都有些酒意,他们也不管魏季安他们,只顾着自己手里的牌。茗波也因有些酒意,他心猿意马地向四周扫了扫,见彩杏在后面不住地瞟着熊富贵。他又偷着看看熊富贵旁边的桃花。桃花那轻佻的眉尖上,流露着一种迷人的气质,那是让人喜爱的机灵和聪颖。她这阵也微红着脸,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盯着靓芬,又微笑着偷眼看了看茗波。
就在桃花偷看茗波的那一瞬,茗波也瞟了桃花一眼。茗波觉得,桃花的这种眼神柔柔的,让他感到心爽气明。正要多看时,桃花却避开了,茗波顿觉一阵莫名的失落。这种感觉,就和他结婚那天桃花没进他的新房一样的沉重。而此时,遗留在他心中的桃花那充满柔情的眼神正像万把利剑,直刺得他心疼。
茗波慢慢地回味着那种刺疼的感觉,但不知怎么,他一想那眼神,就觉得心里有种麻酥酥的感觉,让本来就有点头晕的他越加眩晕。他忍不住又偷看了桃花几眼,桃花将脸转向一边假装不理。茗波心里又急又气又疼又恨,却不知自己为什么有了这种感觉。渐渐地,他觉得自己的身子很轻很轻,轻得让他心里难受。
难受之余,茗波下意识地想了想巧芸。巧芸的美丽虽然不亚于桃花,但他对巧芸为什么没有过这种让人心里发酥的感觉呢?他恨着她,且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恨着她,甚至不想见她。所以他对巧芸从来都没有过这种感觉。在他的潜意识中,他只知道巧芸是自己的老婆,是要和自己同床共枕一辈子、给自己生孩子的女人。所以他很少想她,也很少想起她。
就在茗波下意识想着巧芸的瞬间,桃花又瞟了茗波一眼。茗波感觉到了桃花目光的灼热。他心猛地一缩,血便沸腾起来,将这种灼热直传递到每一根神经的末梢。他突然有了想痛痛快快地唱上两句的冲动,或是拉上桃花找个没人处说出憋在心里的那种难受。他想拥抱桃花,想摸桃花一把。但他不能,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已经有老婆的人了。
慢慢地,茗波明白过来,隐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阴影就是让他陶醉的这种柔柔的眼神。他想着自己也曾有过梦般的幻想,幻想中也有追求,那追求的旅途中,并排走着的是他和桃花。那是多么幸福的一种感觉!但他家里穷,他以前从没敢这么想过。后来他大让他娶了巧芸,也就预示着让他心里隐隐作疼的那个影子只能停留在这种眼神上了。他心里渐有了一种恨的感觉,他恨他的家境,恨他大,恨这个影子,恨这双终究不属于自己的眼神!
是的,那是别人的,永远都是别人的!
茗波越想越觉得他有好多话要给桃花说,他要给她说出让他内心作疼的那些东西和他想得到她的那种欲望。但他没有这个机会,也没有这种胆量。所以他只在心里暗暗地想,想了又难受。他甚至懊悔自己刚才不该瞟桃花那几眼,但他的眼神已不由他控制,漫无目的地摇曳着。他也没心思看牌了,只享受着这种飘渺的感觉。
伊人拾零笑曰:霞光余辉映桃花,万里芳香宿何家?杨柳梢下诉心语,笑里问津露天涯。
正当茗波神游遐想之时,尹春明几个的欢笑声却将他从迷幻中吵了醒来。他抬眼一看,熊富贵正盯着桃花笑。茗波看出,熊富贵的笑是那么的狰狞诡秘,正如瑟瑟的秋风,搅扰得他心里发酸发冷。一股莫名的怒火顿时涌上了茗波的心头,他噌的一声就站了起来。尹春明几个一看茗波不知什么缘故做出那样的举动,也都扔下牌惊慌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