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是长得丑些,也就像野地里的野草一样,自生自灭,没有什么人注意她。也好!她如约嫁给阿祥哥,阿祥哥其实是个好人,他们一家都是好人。他们养了她八年,从她唯一的母亲走了以后,她就被他们收养了。阿祥哥比她大三岁,个高,没有人敢欺侮她。阿祥不喜欢念书,喜欢钓青蛙、捉鱼虾,他早早地就不上学了。他们一家供她一个人上学,她不但好看,而且聪明,初中毕业那年,她居然考取了省城里的卫校。她们那个时候考卫校不是像现在谁都可以上,只要交钱就可以了。她们那个时候上卫校要比重点高中还要好的成绩,一分钱也不要交,每个月还有饭菜票发,最重要的,她变成了吃公粮的户口,她一下子就不是乡下人了。要是她不那么好看,她现在的丈夫应该是阿祥,说好了的,她毕业后就回家结婚。
她在全是女生的卫校平安无事地上了三年,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市第一人民医院。她记得清清楚楚,她第一天报到,和她同时的还有三个女孩,她们一起被领到了外科病房的护士办公室,低眉顺耳地听护士长讲病房纪律,然后跟着护士长和老护士一起做病房晨护,就是将整个病房转一遍,帮助和督促病人整理床铺,换床单被套、观察病人一夜后的情况。她们这个是外科病房,病人都是开刀的,插管子的也多,导尿管、胃关、氧气管、胸腔管、胆囊管,旁人看起来很脏的,但护士就是干这些的,开始的时候她并不以为苦,在农村农忙的时候,比这个苦多了。她原本是不怕苦的。她原本干什么都干得很认真,所以她以前的同事后来都说她怎么说变就变了,变了个人似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还要慢慢地梳理了来看。
那一天,是她第一天上班,整理了病房以后,就是例行的晨会,医生护士一起集中在护士办公室,对特殊病人进行交班和讨论。主任是最后一个进来的,他进来了,晨会就应该开始了。他挂着听诊器,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病历,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看,后面一个实习生替他捧着一摞病历。他走进来以后,合上病历,抬起头,正好看到胡蝶。对了,那时候她还不叫胡蝶。他看到胡蝶,愣住了,愣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另外两个女孩。
“她们是新来的?还是实习生?”他问护士长。
护士长有些奇怪,这些事情经常有的,都是小事,他也不管的,今天他居然在晨会上问这个问题。
“噢,新来的。本来想晨会以后介绍的。”护士长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好像没有听护士长说,直接问她。笑眯眯的样子。
她的脸腾地红了,她那时候一点也不厉害,经常害羞。还不大会说话,主要是怕说错。
“她叫胡春花,她叫林招弟,这个叫赵捷。”护士长指着她们三个一个个介绍。
“噢,胡春花。”这个主任似乎只对她一个人感兴趣,又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才宣布晨会开始。护士长笑了一下。现在想起来,那个护士长真是奇巧玲珑的,她笑的时候可能就已经知道了,后来她为了这件事情花了不少心事,为主任立了不少功。晨会结束以后,护士长又宣布了一个对新护士的院规,前两年不允许谈恋爱。想想看,才18岁,一来也没有社会经验,不知道人好人坏,二来,这两年对成为一个是否合格的护士来说尤其重要,在学校里学的都是理论,现在全是临床,差别大着呢。你不好好学,以后就容易出差错甚至事故,都是跟人命打交道的,马虎不得。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给爹妈(阿祥的爹妈,她早就这么叫了)和阿祥写过两封信,说这个医院很大,病人很多,挺喜欢这个工作的,医院规定两年之内不能谈恋爱。这两封信是前两个月写的,后来她就不写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写的啊。
科室里的年轻医生都喜欢跟她聊天,在她值夜班的时候,他们经常会坐在护士办公室看病历,其实他们有自己的办公室,其实不是他们值班,但他们也有理由,白天自己主刀的那个病人情况怎么样了?疼吗?要不要打止痛针?昨天那个发烧的病人现在好些了吗?要是还发烧的话就要抗感染了,不要引起伤口发炎。如果碰上胡蝶不忙,他们可以一坐两三个小时。而胡蝶来之前,从来不会在下班时间见到他们的影子。这个科室所有的年轻医生忽然之间都变得勤快起来了。而胡蝶呢?听他们说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新鲜事情,她也喜欢听,她喜欢他们,他们幽默、含蓄、风度翩翩,这些,对她来说,原本都是些距离很远的东西。她好像渐渐地忘了阿祥哥了。当然有时候也会想起来,想起来却有些烦,既然烦就更加不愿意想了。家里给她打过两次电话,说是特地到镇上邮电局打的,打到她科室,她还在上班,不方便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有一次是主任接的电话,主任问:“你是谁?”然后将电话交给胡蝶。接着,他就坐下来看病历了。胡蝶就说了几句话,因为总觉得后背上竖着一只耳朵。胡蝶挂了电话,一回头看到主任正看着她。
“上班时间尽量不要打私人电话。”他第一次对胡蝶这么严肃,平时总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嗯,知道了。”胡蝶低着头,要去做事情。
“你家里来的?”主任又问。
“我哥,还有我爹妈。”胡蝶说,想解释一下,还是没有开口。
“噢---。”主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胡蝶等了一会,他没再说什么,胡蝶就去给病人量体温了。心里却总有个疙瘩。
过年的时候胡蝶因为值班,没有回去,过了年以后,胡蝶又不想回去了。那几个年轻医生陆陆续续地也回来了,又开始了他们极负责任的晚间病房巡视,但一定是在胡蝶晚班的时候。有一次前后三个人都来了,都十点钟了谁都没有走的意思,吹着吹着三个人倒吹得带劲起来了,谁的同学原来也是另一个谁的同学,谁和谁以前追过同一个女孩。谁的酒量大得吓人。十点钟以后,病房里病人基本上也都睡觉了,胡蝶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她也坐下来,一边抄医嘱一边听他们吹。不大插嘴,最多笑笑。虽然那三个人目的都彼此心知肚明,气氛倒还和谐。就在这时,主任来了。谁都没有发现主任来了,其实护士办公室门窗都是玻璃的,外面看得很清楚,但就是谁都没有注意。一直到主任推开门,咳了一声嗽。一下子,三个人都站起来了。
“主任。”
“主任。”
“主任。”
“这里是病房,不是茶馆。我上楼梯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了。病人能不受影响?”
三个人低着头,不敢则声。
“都给我回去。”三个人一起往外走。
“站住。”都停下来了。
“下次不是值班的晚上不要来病房玩。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