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乐场
徐衎
阿一告诉我,第一次失恋反锁了厕所门,躲在里面抽闷烟,整整一包七星啊,等到她妈发现的时候,不但没有非难,还拿了一瓶二锅头陪女儿坐在抽水马桶上对饮,喝完哭完,趴在马桶上,一阵翻江倒海的"哇啦哇啦"……阿一云淡风清地回顾惨不忍睹的初恋,像个没事儿人似的,其实失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没有如此洒脱厉害的妈。小的时候,我和阿一各穿一条蓬蓬裙,参加幼儿园的文艺表演,小脸被擦成两猴屁股,噘着小嘴扭着小腰,唱"我们的祖国是花园"。阿一妈和我妈站在家长群中,难掩自豪。表演结束,两个温柔年轻的妈妈带着我俩去附近的麦当劳吃套餐。妆容还没卸去,我们顶着猴屁股,手里拿着刚出炉的汉堡穿梭在店堂内,引得食客侧目纷纷。
那时阿一满口蛀牙禁忌甜食,于是我看到阿一她妈豪爽地举起那杯可乐一饮而尽,喉咙"咕咚咕咚",胸脯上下伏动,似乎也大了一圈,搁下空杯子,阿一妈敦促小阿一吃东西别东张西望,坐要有坐相。
我知道阿一是美丽的,尽管彼时大大咧咧蛀牙丛生,但是我已经洞察了阿一的美丽。很多时候我站在家里的穿衣镜前,比画着想扎一个像阿一那样的羊角辫,可是妈妈总是爱莫能助,费尽一番周折后并不能使我满意。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和阿一是不一样的,我妈和阿妈也是迥然各异的两种人。
阿一七岁的时候已经能弹简单的曲目,"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阿一她妈是附近一所高中的音乐老师,家中陈设,最抢眼的莫过阿一房里的那架钢琴,书橱里堆满了很多我看不懂的五线谱。渐渐地,阿一随便抽出一本就能把这些"无字天书"转化成动人乐章。不知为什么,房里的窗帘总拉不严实,中间留有一道缝隙,午后的阳光趁虚而入,薄薄细细一束,正好打在阿一身上,抛上一层毛茸茸的光。
阿一是美丽的,我笃信不疑。第一次进入那所高中是陪阿一给阿姨送一份落在家里的简谱。穿过大门,路过的花坛里向日葵正在开放。我看到那么多大哥哥大姐姐。那些在球场上赤裸上身挥汗如雨的篮球队员,像向日葵般生机勃勃。出了校园,无所事事的我俩无意间发现了一个游乐场。
旋转木马、秋千、爬杆、蹦蹦床……我和阿一混迹在一堆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中间,大家性别模糊地你推我搡,百无禁忌。蹦蹦床真是一种有趣的东西,惊恐的我千方百计想要靠近阿一,却总是事与愿违地被弹力弹出老远,南辕北辙,我和阿一越离越远。
我远远地看到阿一和一个小男孩滚到了一块儿,"咕噜咕噜"地滑进蹦蹦床中央的彩球区,溅起无数五颜六色的塑料球,其中一只正好打在我额头上,很疼。阿一和小男孩淹没在数量可观的彩球中,她忘了我。
不觉天色已晚,感觉还没来得及骑木马、荡秋千,天色就毫不犹豫地暗了下来。阿一兴高采烈地戴上小皮鞋的搭扣,拉上我往出口走。出口附近浓荫密布,栽种了很多树,我是从它们不同的叶片上判断出至少是两类树种。
一路上,阿一大呼过瘾,没完没了地和我说蹦蹦床之乐,她没发现我青肿的额头。
回到家,妈妈没有按往常一样做好晚饭,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里屋的电视开得很大声,新闻正在播报洪涝灾害的最新消息。整个屋子阴暗深沉。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五彩斑斓的梦。梦里我陷入一片沼泽中,柔软滑腻,不断下沉之时,我看到天边有一道彩虹,但是只有三色。
醒来,妈妈不见了,里屋电视的音量依然大得吓人,我推门进入,空气污浊,充满浓重的烟味,爸爸昏睡不醒。
从那天起,妈妈不知所踪;家里的电视每天都以大分贝上演着新闻、广告和冗长的肥皂剧--我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
关于妈妈的去向,爸爸总是三缄其口。写字台下压着的那些黑白照片一夜间不知所踪。那是爸妈年轻时候的合影,黑白的,带有整齐规则的锯齿边,有一张甚至还残留着照相馆师傅描画的颜料。在彩色照片尚未普及的年代,老师傅们用彩色颜料往黑白照上勾勒填充,以此造就一张张特别的彩照。然而那些颜料也终究还是淡了,照片纸也黄了,妈妈走了,爸爸沉默了,淡了颜色的发黄旧照下落不明。
那段日子,我翻箱倒柜企图寻找那批照片,我怕过不了多久,我会忘了妈妈的音容笑貌。寻找的过程中,发现家里突然多了很多锁,大大小小把守着各自阵地,禁忌林立。
爸爸重新振作出门上班的时候,我也成了一名小学生,和阿一同班。小学三年级,阿一开始换牙,洁白的新牙蠢蠢欲动,开始挑衅旧牙和蛀牙的地位。
那段日子,阿一时常叫苦,三天两头不是左脸肿了就是右脸红了。周末和阿一去游乐园,坐在秋千上,阿一在后面推我,我像只快乐的小鸟,迎来短暂的飞驰。飞了许久,我换阿一坐上,可是阿一只是静静坐着,不许我推她。
游乐场的广玉兰开了,洁白硕大的花苞,匿于繁叶深处。像某种美好,一点点羞赧地试探人世。阿一向我抱怨,每晚牙根肿胀,疼得她睡不好。我轻抚她的脸颊,阿一变得更美了,就像童年时代坐在麦当劳的落地窗前,一窗之隔,外面是人声鼎沸的车水马龙,里面是被阿姨明令禁止喝可乐的阿一,满口小蛀牙咬着汉堡里的生菜叶。彼时我就预见性地看见了多年后的阿一,美丽的,清澈的。
而初次的洞察也是诞生在那样一个戏剧化的场景中,刚刚崭露头角的美隔绝于市侩之外,被窗玻璃精心呵护,像温室植株,被小心翼翼地养着,等待出阁面市之日……小学五年级,换上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阿一出落得更明媚。上下学的路上,阿一会掏出一沓情书,本班的隔壁班的还有低年级的。阿一也不看内容,指着精心折叠的信纸背面各种名字,评头论足一番,然后在过桥的时候抛到河里。
回到家,我照着破了水银的穿衣镜,妈妈消失后穿衣镜就成了现在这副德行,镜子里的女孩儿目光呆滞,小小的眼睛嵌在大大的脸庞上方,几乎被眼镜遮掩。平淡无奇的短发,自从妈妈走后,家里再没人帮我梳理,为了方便省事,爸爸带我去理发店剃了这个类似平头的发型。阿一外张的美,形成了强大的迫力,逼着我相形见绌不忍卒睹。
饭桌上,我曾想和爸爸谈谈,希望等我这一次蓄长了头发后,可以保留下来一个简单的马尾辫,因为我可以胜任了。漫长的暑假,我和阿一的大半时间都耗在了游乐场。阿一折了很多柳树枝条,我摘去柳叶,五指分开地梳理,最后扎成一条马尾辫。柳枝在我手下汇拢扩散,像游乐场门口花摊上摆放的插花花篮。
可是爸爸永远那么沉默,脸上挂着雾蒙蒙的冰霜,不辨喜怒。
死寂的空气布满了家里各个角落,爸爸也成了死气沉沉的寂静的一部分。头发长长的我还是捏着两个硬币,跑到路口的理发店剪一个男孩子似的平板头,沦为外人眼里的"假小子"。理发店的温水浇在光溜溜的脑袋上,一双温柔的手触摸濡湿的头皮,好像妈妈,一手举着水瓢浇水,一手为我抚摸揉搓。那是记忆,很旧很旧了……水温适宜,恰到好处地滋生了恍惚和幻觉--短暂的抚慰平复。
一本正经地坐回位置上,理发店的电推头"刺啦刺啦"轰鸣,像一拨蚊虫"嗡嗡嘤嘤"盘旋头顶。面前的大镜子反光,映出一个他,好像见过的,是隔壁班的……升入初中,不再和阿一同班,但同校,断断续续还是能从好事者那儿听到关于她的零星传闻,当然,还有流言蜚语,她也配当校花?她也配和罗凯凯在一起?……阿一永远活在众人爱的集中处,也活在众人恨的中心,褒贬不一,所谓人红是非多大概就是这样。我彻底成为一个平庸平淡的女孩,眼镜度数又加深了,我真害怕有一天会像我们数学老师那样,戴两块比瓶底还厚的镜片,一旦离了眼镜,与瞎子无异。鼻翼上出现了细细小小的粉刺雀斑,摘下眼镜后凑近穿衣镜,我看到外凸的眼睛无力地注视着另一个自己。我真害怕。
第一次出操,我和阿一两个班的队伍紧挨一起,早操音乐响起前,我不断挥手示意阿一,可惜她没看见,做操其间只见她不断和前面的男生有说有笑,一定是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儿。那个男孩的侧脸明朗英俊。初中的早操队伍是这样的:每个班一个纵队,男生先排,女生紧跟其后,于是那个最挺拔的男生和最柔弱的阿一因着这衔接之位,有了很多攀谈的机会。后来不止一次见过两人出双入对。
习惯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后,再额外做很多题,然后倒头便睡,一夜无梦,毕竟我没有阿一那样的才艺特长,可以凭借出色的独舞在毕业考成绩上平添三十分,我要很努力才能在两年后考入本城最好的高中,那所阿一妈妈所在的高中。另一方面,初中第一学期期中考试后,拿着第一名的成绩单回家,我分明看到爸爸僵硬的面容有了一丝破冰的松动,我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欣喜之态。
可是,有段时间连续几天都做梦,梦里有那个隔壁班的男生,站在他身边的不是明艳动人的阿一,而是我:大眼镜、牙套、青春痘,狼狈和平庸的自己,但却是开心的,因为能和他并肩而行。梦近尾声,一仰头才发现那张脸被淡化,淡化,成为另一张脸,一张我如此熟稔渴望的成熟男人的脸……很多年后,我迷上了纳博科夫,我爱他笔下的亨伯特先生和小洛丽塔。因为似曾相识因为后知后觉因为淡淡的共鸣。
阿一有了男朋友,这个从小将追求者情书弃之如履的高傲小天鹅,终于收心从天际回归人间烟火。毫无悬念是他,那个和她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走不完的路的他,那个我在路口理发店见过不止一次的他--罗凯凯。
不约会的日子,阿一还是会叫上我,同去游乐场。蹦蹦床已然不适合"大龄"的我们,秋千年久失修,生怕荡着荡着松动脱落下来。那一阵子,心思敏感,即便坐在教室,偶尔抬头看见疯转的吊扇,也会神经质地联想一下,万一转动的吊扇突然砸下来,会有多少人被绞得血肉模糊,自己会幸免于难吗?
林林总总的小情绪小心思滋生暗长,一同蔓生的还有模糊的欲望。阿一爱上了爬杆,游乐场各种游乐设施只有细细长长的高杆能入她法眼,上上下下乐此不疲。"你试试看,特别带劲。"阿一面色潮红地怂恿我,我们俩差不多同时攀到滑竿顶端,而后像两颗水珠,至上而下缓缓滑落。"你感觉到了吗?"阿一兴奋地问我"爬后感",我一脸茫然地看向她,除了手心的热度和细琐的铁锈屑,并无其他收获。
阿一满脸失望,回家的路上,我们一言不发。游乐场里的玉兰早已开败,樱花的花期到了,粉红粉红地满树绽放,像喷薄欲出的火焰,焚烧了枝丫树干。
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源源而出的涌动,温热黏糊,类似沼泽的湿度与触感。惊慌失措地逃入厕所,触手一片猩红,我为这莫名其妙的出血惶恐,并且在心理作用下产生一阵晕眩,前前后后思忖回忆各种细节,是不是有什么伤害是我所不知或者被我粗心忽略的?
晕乎乎地熬过下午,一回家立刻把换下的内裤塞进枕头下,找了新内裤躲进厕所换上。夕照透过百叶窗稀稀疏疏地漏进来,照在皮肤上形成一条条规则的光斑,仿佛一条条细长的伤口,凌迟肢解肉身,却不见血。
厨房里是"哗哗"的水声,爸爸在往空水壶里灌水,我抚摸下身残留的血迹,镜中映出一张惨白的脸,羞耻惶惑紧张迷茫。厨房里的水声还在持续,回响在空洞的房里,唤醒体内对液体流失的某种感知,令我瑟瑟战栗。
晚上,爸爸发现了那条带血的内裤,随手泡在脸盆里,洇红了整盆清水。晚饭后,趁着爸爸外出,我赶紧捞起内裤,白花花的洗衣粉在倾倒的那刻给我以纯洁的安慰,我看着那些羞耻的红色逐渐被稀释溶解,终于漂洗干净,如释重负。
爸爸回来丢给我一包卫生棉,按着外包装上的图示,一切安置妥当,内心恢复平静,仿佛经历大风大浪的一叶扁舟终于驶进港湾。
从此,特别是夏天,我特别害怕爸爸出现在房里,浑身上下只穿一条三角裤,趿着"人字拖"忙里忙外。其实爸爸还很年轻,五官端正一脸正气,可惜我找不出当年他和妈妈的合影了,要知道那时候的爸爸更帅更英武。初二放暑假,我囿于小书房看书,日子宁谧安妥。某天早上爸爸出门仓促,一脸盆待洗衣物放在水池边。我挽手开始搓洗。衬衣底下翻出一条爸爸的蓝色裤衩,颜色有点旧,散发一股淡淡的腥味,对,就是腥味,就像是夏天吃海鲜烧烤的气味。
连日酷暑难得一个阴天,阿一邀上我去南山烧烤。她和罗凯凯已经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了。阿一贤惠地串好各种烧烤食材,全程照顾我和罗凯凯。有一串半生不熟的烤鱿鱼,腥味很重,那气味猛地将我拉回那个搓洗爸爸蓝裤衩的清晨,如出一辙的气息。
别过两人,我只身来到游乐场,夕阳下的游乐场,孩子们都不知去向。我来到滑杆前,比之从前的身轻如燕,这次笨拙许多,但好歹还是爬到了杆顶。我迟疑着往下滑,夕阳照在滑杆上的余温仿若一条温热的带子,从胯下缓缓抽离。
我体会到了彼时阿一的兴奋和口中所谓的"感觉"。樱花早已凋落,掉在树下泥地里,溃烂成一具具鲜红色的尸体。
"以后这些衣服还是我自己洗吧。"下班回家,爸爸看到阳台上晾晒的衣物,嘀咕着,不像嘱咐也不似命令,倒像怯弱的求饶。
"我和罗凯凯接吻了呢。"阿一化了淡淡的妆,有别于先前女孩时的姿容,多了一份自知的把持运用。
这两种声音萦绕交织,自如出入梦境,有声有色的梦。温热的河,迟缓流淌,我从上游漂至下游,又奋起直追,从下游逆流而上,精疲力竭气喘吁吁。渐渐地,河面变红,水天一色。每一晚都做着湿淋淋的梦,每一个梦里都在不断地下河潜水泅游,上岸醒来感觉浑身精湿。阴湿的一段日子,恍然大悟所谓"花季雨季"的说法。我的雨季降临了。
坐在路口的理发店,我不再需要假小子的平头来满足日常之便,相反我有了大把时间,也有更多耐心去打扮自己。看着理发师一点一点修剪成的刘海倾覆而下,我自然地笑了,由衷的。
成长的蜕变和成熟的担当在彼此之间生出一些无声的约定俗成,正在发育的我和正在迟暮的爸爸都在改变。
爸爸不再怨天尤人不再惜字如金,他愿意和我攀谈,说一些小时候的事,同时恢复了足够的耐心,照顾我,也照顾小晶。小晶是一只纯白猫咪,在妈妈刚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小晶被爸爸关在阳台的猫笼里,没日没夜地叫春,最终在惨遭爸爸凌空一脚后安分消停,只可惜小晶的牙被暴戾的爸爸踢断了……而今爸爸带着忏悔之意,重新照料小晶的饮食起居,就像照料我。我也不用再面对每月的出血大惊失色,娴熟地换好卫生棉,大大方方地漂洗秽物,晾晒在爸爸的裤衩边上。
小的时候,妈妈失手打碎了花瓶,爸爸捡回碎片修修补补,居然重新粘合出了一只新花瓶,妈妈在上面插了一束新花。纵然裂痕遍布,但它终究是一只花瓶,盛放得下满满一瓶葱荣繁盛。一如和爸爸同居的生活,似乎都恢复了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