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好了"的时候我已经真的快睡着了,揉揉眼睛,站起来。她转过画板给我看,并不只是人物素描,周围的风景都被画进去并被赋予了新的生命。她将刚画完的那幅卷好,连同之前的那幅一起递给我。她说:"谢谢你了,以后如果还想要就来给我当模特吧,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我看着她的两枚酒窝,点了点头。
那以后的每个周末我们都在树林碰面,有时候给她做模特,有时候安静地看她画那些细微却绝美的风景。我总是陶醉在她作画时认真且快乐的神情里,不可自拔。
她送给我的画慢慢多了起来,被我装进一个精心挑选的巨大的黑色绘画册里。
天慢慢亮起来,下过雨的天空一碧如洗。我慢慢地洗漱,感觉眼睛有些干涩,对着镜子,才发现眼皮有些红肿,眼眶里竟然没有出于保护作用而涌出来的液体。我想,也许那些温润的液体早就全部被我遗失在某年的某个黄昏了。
我从箱包里翻出那本绘画册,质感柔软的黑色封面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埃。翻开,里面的画保存完好。我看到静如止水的大片树冠,看到圈圈扩散的波纹,看见倚靠着香樟睡着的自己嘴角那丝不经意的笑意,看到站在草丛里的自己,看到湖泊边的自己。突然就想起若涵画这些画时那认真的表情。有一丝感伤涌上来,被响起的铃声完美地掩护。
彩薇在那一头有些着急地说":你没事吧?"我说":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她说:"看你这么晚了还没来排练,以为你出事了。你真的没事吧?"我说:"真没有,睡过头了,我马上过去。"我将画册合上,合上的瞬间仿佛听见什么断裂的声音。然后我出发去琴行排练。我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爱上了吉他,就如同我不知道是如何爱上彩薇的。
彩薇是琴行的老板,之前是大我一届的学姐,大二时辍学开了这个琴行。某一天我路过这里听到她弹吉他的声音,然后走进去告诉她我想学。就是这么简单,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转个弯就会开始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彩薇等在店门口,看我到了,招呼我到一旁的小桌上。桌上是她为我买好的提拉米苏和拿铁,温热的。她说:"你昨晚上是不是没有睡好?"我说:"没有。"她说:"有什么事情你告诉我好不好?你这样我很担心。"我看着她眼睛里隐忍的光说:"真没有。"然后我们进去排练了,日光灯将整个房间照得耀眼。
期末考试的惨败成了我去学艺术的绝佳理由,班主任欣然应允。我打电话告诉我爸妈,听到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劈头盖脸地大吼,他说你能不能给我安分点,她说就你那样子学什么艺术,他们说信不信老子回来收拾你。然后我就把电话挂掉了。
我把东西搬到了新教室,暂时坐在最后一排。安置桌子时我看到若涵和宇飞回过来对我笑,宇飞举手对老师说:"我和新同学一起坐吧。"然后不等老师答应就把桌子连书扛了下来,抬头对一脸菜色的老师微笑。
那天下午我和宇飞做值日,其他的人都去吃饭了,只剩下我们还有若涵。他跑到若涵旁边指着她对我说:"咳咳,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林若涵。"我突然听到什么碎了一地的声音,忙掩饰道:"哦,是吗?"转头看窗外,可恶,冬天的夕阳依旧那么刺眼。
"我什么时候成你女朋友了?我可一直都是单身贵族。""别呀,定情信物都收了,英雄救美也实现了,不能不认账啊。"宇飞一脸痛苦地说。"什么定情信物?我怎么不知道?"若涵的两只大眼睛眨着。
"那只乌龟呀。"宇飞有气无力地说。"你还好意思说,那是你送的吗?那是我用美貌与智慧得到的。"我突然想起了什么,问宇飞:"你们体育生今天下午不训练吗?"我看着他石化了一秒,然后扔下扫帚边往外跑边说:"帮我弄一下,糟了,又被罚定了。"若涵捂着嘴笑了起来,然后抬头对我说:"你别当真啊,他这个人是这样的。"她捡起扫帚扫起来,我说":我一个人弄就好。"她没有停下来。我说":那你呢?"她望着我,用眼睛询问着。我说:"那你喜欢他吗?"她笑了笑,说:"你认为呢?"我不知道她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我想她是喜欢宇飞的吧,想着想着就难过起来。
她突然说:"笨蛋,我喜欢的是你呀!"我猛地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她。我搬到了新的寝室,睡宇飞的下铺。那天晚上我们在寝室外的过道上聊天,他给我讲他小时候陪着若涵去买生日礼物的事,讲她执意要那只有伤的乌龟。他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执着的女生,不过,她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小时侯逼着我放掉好不容易抓到的鸟。她好像一向对受伤的或有残缺的东西特别照顾,我想这就是我对她有好感的原因吧。"我说:"你们一起长大?"他说:"是啊,邻居,算是青梅竹马,可她怎么就是不喜欢我呢?"他一脸困惑的样子让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只是说:"是因为你没有残缺?"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以后我们一直保持着三个人的友谊,但我清楚,如果在友情里掺杂了爱情,那友情就一定会四分五裂。我知道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只是尚未到来。
突然断掉的琴弦让我措手不及,也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他们都停下来看着我。我拉着那条弦,怅然若失。彩薇走过来,她说":换把琴吧。"然后向外走,我跟上去。我觉得我的状态很对不起乐队,更对不起彩薇。这家琴行的生意一直不太好,彩薇说我们去参加个比赛吧,拿了奖的话生意会好一点。然后我们组了乐队,一直从四月排练到八月,每个人都很努力。
彩薇递了把新的吉他给我,她说:"先用着吧,等有时间了再给你换琴弦。"我接过吉他,然后慢慢地调音。我说:"对不起。"她说:"好好调一下,会好起来的。"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回排练室的时候鼓手一个人在敲着鼓,我说:"我们继续吧。"排练结束后彩薇说:"你等一下。"我转过头看着她,她说:"我今天生日,你陪我许愿吧。"我看着她说:"好。"我竟然连她的生日都已忘记。许愿,吹蜡烛,然后我们两个分吃一个小小的蛋糕。我没有问她许了什么愿,她也没有说。
直到我们高三的那个冬天。
若涵过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是个周末,我们去了家KTV。那天下了雪,很大的雪,把街道和房顶完全覆盖了起来。全国的人都在为雪灾忧心忡忡,我们却在这个小世界里开心地唱啊跳的,殊不知寒冷已经降到了我们头顶。
十几个人在房间里显得有些拥挤,宇飞突然站起来,他拿过话筒说道:"若涵,虽然我以前一直都有告诉你我喜欢你,但你一直都没有当真过,今天,我当着大家的面,再告诉你一次,我喜欢你。"人们开始起哄,我看到若涵的脸并没有红,她说":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哥哥的,是亲情的那种喜欢。你还是早点给我找个嫂子吧。"然后我看到宇飞痛苦的表情,他不甘心地说:"那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喜欢谁吗?"若涵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举了起来,见宇飞满脸的怀疑,吻了我。是那样的温暖,暖进血液,周游全身。宇飞愤怒地看着我们,然后摔门而去。
我和若涵来不及向他解释,就开始了漫长的艺考路。先是重庆,然后去了成都,最后去了上海。我们约定了报相同的学校,幸运的是,我们的艺术考试都过了。
回到学校,得知宇飞已经辍学。我们疯了一样找他,一个星期后他又回来上学,只是从此沉默,不再与我们说话。
地震悄无声息地到来。突如其来的摇晃让我感觉被恐惧掐住了喉咙,腿脚有些发软,但还是迅速跑出了教室。突然意识到什么,转身逆着人群艰难地往回跑。人们尖叫着,疯狂地拥挤着。好不容易回到教室门口,若涵果然没有出来,她跌坐在地上,像是受了伤。我刚要进去,门上的玻璃突然被震掉,从我的眼前划过,摔得粉碎。我再一次被恐惧的浪潮湮没,它扯着我往很深的黑暗里拉,不能呼吸,无法心跳。
就在我停在那里动不了的时候,宇飞冲了进去背起若涵跑了出来,看了我一眼,腾出一只手拉着我。我踉踉跄跄地跟着他跑,跑到空旷的操场,他松开我,放下若涵,然后去找校医。
那一次地震让很多人丢了性命,丢了家园,丢了亲人,而我,丢了我的若涵。若涵不再理我,我也没有脸去向她解释些什么。我,若涵,宇飞,我们成了分别独立的个体,之间再没有像从前那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周一我买了从成都去重庆的动车车票,彩薇来送我,她说":我们都在等着你呢。"两小时的车程,回到我长大的、爱过也恨过的重庆。宇飞定的房间在十三楼,偏巧电梯坏了,只得爬楼梯。爬到时我已经累得不行,房门开着,走进去就窝在了沙发上。房间里只有宇飞一人,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帘。我怀疑我之前听错了时间。
脚步声响起,皮鞋和高跟鞋的声音默契地搭配在一起。我侧着头看过去,是若涵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生,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就像我和她曾经那样。若涵显得毫不吃惊,她笑着说:"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到了?其他人呢?"宇飞转过头来看着我们,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沧桑,对,从一个二十一岁的男青年脸上看到的。他说:"没有别人了,只有我们。他是谁?"宇飞看着那个男生。
她说:"他是我男朋友。你用同学会的名义把我们约到这里,是想说什么吧?"她还是一如既往的聪明。宇飞说:"你们等我一下。"然后出门。
房间里没有半点声息,我很想说些什么问些什么,可我看着若涵的男朋友,无话可说。死一样的寂静,直到宇飞再一次走进来才被打破。他从桌子上拿起两个信封,看了一下,一个递给我,一个递给若涵。我们疑惑地看着他。
"这是高中毕业以后你们让我转交给对方的信,原谅我的自私,一直没有转交。你们各自的联系方式我也没有给过对方,所以,不是谁不联系谁的问题,是根本联系不上。"宇飞平静地说着,却在我的心里荡起巨大的波浪。他继续说话,这次是对我说的。"还有,高考时那个冲进考场扔纸条给你的人是我安排的。我知道,你只要有一科考试是零分就不可能考上和若涵一样的大学。"我看着他,手抓住沙发的边缘,抓紧,再抓紧。他却无比放松,甚至给自己倒了杯红酒,拿起杯子在房间里转起来。"那个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你抢走了若涵,所以对你无比嫉恨。后来我才知道了那个树林的事。"他走到窗前,左手掀起窗帘,右手将红酒缓缓倒入口中。露出来的玻璃少了一块。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发狂似的冲过去,却来不及。宇飞就那样跳了下去,就在我们眼前。与此同时,房门被四个警察撞开。
"你帮我把这些交给若涵一下吧,我,不知道怎么见她。还当我是朋友,就帮个忙。""你怎么没脸见她了?是懦弱,还是考试作弊被抓?还是又想耍什么阴谋?"原来宇飞的手上已经沾上了人命,这些年里,他做了我们那个老城区的混混,打架斗殴,参与非法的买卖。那天他出房门后报警,然后回来自杀。
我们都接受不了。警察从房间里找到了针孔摄像头拍摄的带子,证明了我们的清白,做完笔录就让我们离开了。我没有说再见,不管是对宇飞还是若涵。
我坐了火车回了成都,路上突然想起彩薇,就给她打电话。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七零八落杂乱无章地说着,说到最后我就站在她旁边。我说:"你好吗?我很想你。"说完我就很没用地哭了,蹲在那里。彩薇走过来抱紧我。她说:"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地震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敢冲进去救她?"我喝着拿铁,手心握住温暖的杯壁说,因为我想起了我妈,她是在一场地震里死的,那时我就在她旁边。
她说:"那现在呢?你和那个女孩的现在?"我说:"没有现在了,有一些人只要错过就不可能回得去。我们不要再错过了好不好?"她将我的吉他递给我,说:"我给你换了新的琴弦,你要相信一切都会是新的。"每一个故事都有结尾,我们的故事也快要结束了。我们顺利地参加完比赛,虽然没有拿到第一名,但还是拿到了不错的名次,顾客没有像我们想的那样络绎不绝,但确实多了起来。我把若涵送给我的画拿去装裱,然后挂到了店里,偶尔有顾客说真不错,是哪个画家的作品?我和彩薇过得很好,只是有时会想起曾经的一个叫若涵的女孩。我指着墙上的画对彩薇说":这些就是我记忆里的风景,你愿意陪我一起看吗?"杨
夏克勋
据我爷爷说,在我的老家东月镇,每个人生来都是一棵杨树。东月镇终年都是静悄悄的,在华北平原广阔的土地上,你随处都会碰到那样的镇子,它们蜗居在大河柔软的腹部,在千百年来荡漾的水波声中安静如酣然入睡的婴孩。一圈圈高大挺拔的杨树像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一样围绕着镇子村落,它们年复一年像守卫城堡的骑士一般矗立着,竭尽全力把手臂伸至镇子的头顶,悬挂在树干上的一串串树叶像极了大树宽大蓬松的绿色旗袍,夏日的晚风把夕阳的发丝"呼啦啦"地吹到树叶上,旋转的树叶就像是暗红色的云层在空中不住地翻滚。大树隐忍的勤劳使一整个夏季的燥热都被隔绝在镇子之外,把投射到镇子里炙热的光线给抚摸得柔和而阴暗,沿着那条碎石小道走进去,刹那间有时光倒流的错觉,像是走进一段陌生的故事,树枝低低地擦过头顶,像是一位长者意味深长的抚摸,坚实的手臂上满是岁月在浩浩荡荡向前奔涌时不经意间划下的伤痕。
在我的老家东月镇一直延续着这样一个风俗:一个人出生了就要在院子里种上一棵杨树。所以那些家丁兴旺人家的院落里早已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杨树林了。那一年的夏天爷爷曾几次打电话来说,属于我的那棵杨树长得粗壮高大,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气。我对关于杨树魂显灵的迷信说法向来是嗤之以鼻的,那段时间我正为未来的高考忙得焦头烂额,一点一滴时间的损失都会令我焦躁不安,所以时常是他没有说完我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掉了,然后把助听器狠狠地甩出去,像是甩出去的一个毫无意义的耳光。
从夏天开始爷爷的笑声就没有停止过,他的一张干巴巴的嘴总是咧到最夸张的弧度,满口的黄牙像紧密排列的玉米一样镶嵌在他暗红色的牙床上,他的皱纹在额头上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让你想起一阵阵荡漾开去的水波,那皱纹里挤满了愉悦和阳光,致使他在某一天听到邮递员在墙外响亮地叫我的名字时,黝黑的脸庞就像是刚刚犁耕的土地一样整洁明朗。
邮递员交到爷爷手上的是我苦苦等了三年的通知书,爷爷把那张鲜红的快递信封举到从树叶罅隙间遗漏下来的稀薄阳光里,像是在丰收卖粮时仰起脸验钱一样来辨别它的真伪,然后他笑呵呵地给邮递员递上了一包烟,眼睛已快乐地眯成了一条狭长的缝。邮递员几乎没有推让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这是我们老家村庄的风俗,但凡有喜事的人家都会给报信的人一包喜烟,图个喜庆,如果是男婚女嫁的大事还要额外添上一瓶酒,取名"喝喜酒"。
邮递员在推车离去时像记起什么东西似的停下转身对爷爷说,夏老师,领着孩子到祖坟上去拜祭一下吧,备上一瓶好酒一码鞭炮去给老祖宗说道说道。我爷爷恍然大悟地拍了下脑门,连忙谢过邮递员,邮递员已经歪扭着踏上了自行车向爷爷摆手道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