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
盛之锴
你有没有试过一个人的旅行,整个过程中,表演的是你,观众是你,你唯一的敌人也是你。你从此只属于过客,轻轻地在每一个你所经过的陌生的地方勾勒那可有也可无的一笔。你从此一个人。
你静静地欣赏着面前整整齐齐铺满在桌子上的文纸,面无表情。你的思绪又仿佛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自躲在襁褓里"哇哇"的啼哭开始,到幼儿园拼图比赛的第一名奖状,然后是小学、初中、高中无数鲜红鲜红各式各样的奖状荣誉,毕业证书,三好学生……一切看上去是如此完美,你就像踩着无数炮灰的尸体,一步一步向上爬,成为顶端的王者,睥睨天下,藐视一切。
然后?你倏地笑了,笑得很开心很开心。这是你十八年来第一次笑得如此酣畅,却看得令人发廖彻寒。你猛地捧起那一堆看上去令你那样刺眼的纸书,一张一张一点一点撕得粉碎。干净利落。动作迅速而果断。你仿佛疯了一般,旁若无人地撕扯着仿佛和你结下血仇的文纸。漫天红白碎片飞舞凌乱,渐渐撒满了一地。你终于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你再也笑不出来,眼角凝着水花。你的目光掉落在满地的白红色之间,没了焦点。
十多年辛酸艰苦的奋斗,争取第一的难处,一切一切的努力都重新化成了空白,挖空了你的所有,到最后一点不剩。命运果然是强大到不可违背的存在,你终于明白你根本斗不过它。你没了所有的力气,像是失去了生命继续存在下去的全部理由。你倒在了地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你现在只想这样安静地躺着,什么都不去想。
要是就这样睡去该多好,永远永远不用再醒来该多好。再也没有这么多的烦恼、这么多的悲伤该多好。
那该多好啊。
你是一个失败者。为所有人嘲笑的失败者。你从第一的王位跌落,摔得好惨。你甚至不想再回忆有关于不久前才结束的高考的一切。在老师、家长的殷切期望中,同学们羡慕的眼光中,自己骄傲的第一名中,皆被最后这冰冷的高考分数击得粉碎。连同你的世界,碎成一地的渣。
你就是一个失败者。你终于明白这个世界是不会去注意一个失败者,不会理会失败者的任何理由抑或借口的。世界不会怜悯可悲你什么。它只注重结局,只注重结果。而最后你的结局,只是一个被所有人看不起和嘲笑的失败者。
你失去了所有。
死究竟是什么感觉?你打了一个冷战,极力想遏制这样令人恐怖的念头。
但这只是徒劳。你大脑的成千上万个神经元不听你命令地开始飞速地运转起来。它或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恐怖,它很舒服,很安静,没有一点点声音会打扰到你。你眼眸开始空洞,渐渐不可抑止地幻想和向往那样的宁静惬意。你的嘴角又慢慢勾起了弧度,一股死寂般的笑容从脸上漾开。
死神抓住了你。你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他枯木般的手指牢牢牵住。他早已盯住了你,而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你心灰意冷,逐渐任由他摆布,肆意玩弄。
你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身形不稳摔倒在地,痛得你龇牙咧嘴。你喘着粗气,背后几乎被冷汗浸湿而透,就像是刚刚从地狱门口徘徊了一遭那么庆幸。
你拍拍屁股重新站了起来,目光聚集到满地碎屑中那不合群的淡黄色之上。这样突兀,一个信封。你不知道它为何会躺在这一堆废纸之上,也不记得什么时候有碰落到这东西。你甚至不记得它从哪里来,为何出现在这里,里面又有些什么。像是凭空冒出来,突兀地挤入你的眼帘。而事实上,它就在你的脚下。
你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它。你轻轻撕开了口,取出里面的纸。只是一瞬,泪水便充满了眼眶。你再也止不住的泪水,奔涌而下。那一封信,你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三年前刚刚上高一时所写的文章,信纸上那稚嫩的笔迹依旧清晰。那是三年前的自己写给七年后的自己的话,一字一句,歪歪扭扭地写着《写给十年后的我》。
你到底是在做什么啊?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地夺去自己的生命。这难道不会让三年前的自己失望吗?你有责任让活到七年后的自己看到这一封信啊!
你怎么可以这样?
你悄悄抹去了泪点,小心地将信叠好重新塞回信封之中。你将信粘好,压在桌子上层的书堆底下。你深深吸了一口气,轻道一声,谢谢。
你翻出了好多年不用的深蓝色旅行背包,耐心地掸掉上面布满的灰尘。你拿出抽屉里珍藏的那一支一直舍不得用的钢笔和几本厚厚的本子,塞进了背包。你又找出原本已经陈旧的相机,换上了胶片,还好用。你又打开柜橱,在最里处摸到一个皮盒,你拿了出来,是一叠粉红色的纸币--你全部的积蓄。还有一副墨镜,两条最好看的裤子,一件衣服,一只手表。
扁塌的空背包顿时变得满满当当。你再次回首看了看房间,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想要去旅行。淡白信纸上的字迹历历在目,稚嫩的笔下刻了多少曾经的念想。原来你早已迷失在这一片大雾,没了方向。那一年随性的创作,吐露显现出多少现在遗失了的梦想。你拿你的全部交换了成绩,却换不回真正的快乐。你想成为一名作家而不是每一日沉浸题海忙碌的学生。你想到处流浪,记录下沿途的世界,而不是禁锢于学校每一天千篇一律地活着。但实际上你服从了命运违背了自己,奋力扑到你最不想做的事上,一年又一年,你甚至忘记了梦想,曾经属于你的最美好的梦想。
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界。
你打算去旅行。在一个个风格截然不同的城市和乡村原野。每一块有人聚集的地方都会形成像自成一脉那样的味道。了解学习不一样的人文风俗,体验那种完全陌生的环境中的淡淡的熟悉。你喜欢那一种自由淡然。
你徒步来到了空旷的火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票。随意地,甚至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你告诉自己,这并不算是逃避,只是为了完成梦想。
你取出手机,想了很久,抽出手机卡丢出了车窗外。火车躁动的机车声不停歇地响着,一下一下震动着你的思绪。你深深吸上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你看着窗外快速流过的风景,一点一点抽空你的思绪。无法言喻的未来。
陪着记忆看风景
王永强
"那我选这只吧。""小姑娘,这只乌龟有伤的,你看,它的脚是跛的。""就因为它有伤我才选它,其他的都会被好好养,但它会被遗弃吧。""若涵,别任性,老板都说它有伤,你养不好的。来,你看这只多可爱。""我说过我就要这只,你不肯送我,那我自己买。老板,这只乌龟多少钱?""啊?反正卖给别人也卖不掉,你这么喜欢,就送给你吧。"宇飞打电话来,他说下周一开同学会,反正你也放假了,回来聚一聚吧。接他的电话时我正在琴行的练习室里,突兀的铃声打断了排练,我小声地抱歉并赶紧接起来向外走。我对他说:"我在这边还有事,可能回不去了。"彩薇跟了出来,站在一个不远也不近的位置看着我。宇飞又说:"反正也不远,你当天来当天就可以回去,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对了,若涵也会从上海回来,我们聚一下好不好?"我握着电话沉默了良久,说:"好吧,我们聚一下,周一是吧,在哪儿?"他说了地址,然后我将电话挂掉。彩薇走过来,她说:"你有事我不拦你,但要记住我们下周三还有比赛,一定要准时回来。"她掏出一支女士烟点燃,深吸一口,然后对我说:"我还是希望你什么时候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你以前的事情,我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这让我有点害怕。"我进去继续排练,交杂的乐曲声在我的血液里奔流不息。往学校的宿舍走时已是午夜,街上冷冷清清的,绿化带里不时传出一两声虫鸣。
地上的影子变长了又变短,变浓了又变淡,不时和树枝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叫醒睡着的门卫,他眨了眨眼,看清是我后,嘀咕了一句什么便把门打开了。
放假之后学校便成了一座空城,除了必要的管理人员和少数像我这样赖着不肯走的学生。宿舍里显得十分空荡,走路的声音在过道里肆意又冷清地响着。
下起雨来,一开始是细密的"沙沙"声,几道闪电之后就成了暴雨,雨点砸在玻璃上急促有力。灯突然灭了,摸索着洗了个冷水澡,然后睡觉,翻来覆去,终于又坐起来,背靠墙壁。
2005年重庆的夏天是我记忆里最炎热的日子,每天的温度都无限逼近四十摄氏度,头顶上是个大火球,脚下是块大烤板。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上了高中。
这所学校傍山而建,有很多的树将地面覆盖起来。我喜欢躲在这些树下吹着风听知了鸣叫,尤其是周末不用上课的时候。周末我是不用回家的,因为我的家里空空如也,父母在沿海的城市打工。
我最喜欢待的地方是小湖泊旁的树林。学校里的湖泊是流经学校的一条河中的一段。也许是因为紧靠湖泊,这树林格外茂密,枝叶让阳光只能在地上留下一星一点的痕迹,像是满天的星星一样。第一次遇见若涵就是在这里。
周六,我依旧在那个树林里倚靠香樟粗大的树干小憩。然后听到脚步声很细微地由远及近。是个穿休闲服的女生带着画板来写生,她熟练地架画板铺画纸,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看着她作画的背影,她看着那片安静的水域。
她长长的马尾柔顺地扎在脑后,身体微微前倾,右手臂不急不缓地滑动。偶尔吹起一阵清风,树叶翻飞的瞬间将细碎的阳光漏在她的身上。
我不准备上前去打招呼,也不想离开,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柔细的身体挡住了画板,只是当它调颜料时,画板的大部分得以呈现在我的眼前。那片安静的水域在她的笔下活了过来,带着表面轻微的波纹和下面汹涌的暗流闯进我的眼球,那是一种不可名说的感觉,生命的力量和灵性深深地隐藏在里面。
鸽子在我们上方飞过,鸽哨的声音那么悠远。然后我悄悄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走太远,在操场边看着几个同样没有回家的男生打篮球。其中一个就是宇飞,我初中的同桌,那个时候他借CD给我听,我借电影杂志给他看,要不就是闲聊。他招呼我过去打球,我说"不了我还有事。"他看了看我继续打球。
晚上宇飞找我去学校后门的重庆鸡公煲,等上菜的时候他说:"你其实可以来我们班嘛。"我转头问他:"为什么?"他擦着餐具对我说:"我们17班是艺体班,以你对电影的理解力完全可以学影视编导的。"我摇摇头说:"我是想学,但是以后读艺术类的大学学费很贵,就这样吧,既来之,则安之。"鸡公煲很香。我们大快朵颐,宇飞说:"明天有什么打算没有?"我说:"没有。"他说:"明天咱们骑车去歌乐山玩吧,我去借两辆自行车。去不去?"我说:"好啊。"宇飞来宿舍叫我的时候我还在做着逃离某个地方的梦,这个梦我经常做。在梦里我拼命跑,却跑来跑去都会回到同一个地方。洗漱完毕,带上两袋牛奶就和宇飞出门了。借来的自行车停在宿舍楼下,却有三辆。那个女生背着大大的画板等在旁边。
"她是我们班的美术生,听说我们要去歌乐山,要一起去,她去写生。对了,她叫林若涵。"宇飞介绍道。我说"你好",然后递给她一袋牛奶,又递给宇飞一袋。宇飞说不喜欢喝牛奶,我插上吸管喝起来。我们沿着旅游线出发。
十点左右开始热,汗水不停地冒,衣服迅速被沾湿然后又被风吹干。路边树很多,阳光细细碎碎,迎面而来的风把头发吹得乱舞,我看着林若涵,她的头发依然整齐,随着风有节奏地飞舞着。
到达目的地,寄放好自行车,然后是徒步登山。山不高,但是比较陡,石阶稍微有些凹陷,不清楚是被踩的还是被雨水侵蚀的。爬得稍微有点吃力,不一会儿,我们找了个视角不错的地方停下来。午餐是宇飞带的,简单的零食。我们的位置在山背光的一面,阳光不能直接晒到,温度还算适中。放眼望去,是大片的草地,小朵的野花像是被随意撒在烙饼上的芝麻,再远一些是对面的山,阳光均匀地铺散着,无孔不入。林若涵支起画板开始做着准备。
我和宇飞决定继续,把大部分食物和水留在了林若涵所在的大本营,然后出发。路上我们像曾经那样天南地北海吹胡侃,想起那段岁月,就感觉有太多话想要说,青春最躁动最反叛的阶段,不少的荒唐事,不少的遗憾和无法重现的风景。
返回的时候已经四点多,路上因为拍风景花费了不少时间。回到大本营,林若涵也开始收拾画具。
夕阳开始擦到树丛的边缘,沿着山脉的背脊缓缓移动。云朵渐渐聚集到夕阳附近,由内到外染得金黄。树丛的影子似乎长得没有终点,并且以蚂蚁一样的速度持续蔓延着。
下山的路铺上了华丽的金毯。
"哎,以前拍的那个DV还在不在啊?就是你自己写剧本我主演的那个?我记得我在里面那个造型很拉风啊。"宇飞突然说道。
"还在啊,不是传到网上去了吗?"我漫不经心地说。"若涵,你想不想看一下啊?"宇飞对着若涵的背影说道。"什么类型的呢?你们自己写剧本拍摄的?"若涵像是起了兴致,回头看我们一眼。在她转身的那个瞬间,我眼前的人影突然失去平衡向下方摔去。我伸手,却什么也没有拽住,几乎同一时间,旁边的一条人影向前稳稳地拉住了若涵,然而由于惯性,两人都沿着台阶向山下摔去。
一瞬间我的脑子空白,眼前像是被盖上了黑色的幕布,什么也看不见。碰撞的声音传来,我才从黑暗里缓过神来。两个人侧躺在几级台阶下的地方,宇飞的手死死地抓住台阶的棱角,将林若涵护在身前,旁边不远就是台阶转弯的悬崖。我急忙将林若涵拉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宇飞往内侧拖,扶起他。我问宇飞"没事儿吧",宇飞说:"我怎么会有事儿?若涵,你呢,没有摔伤吧?"林若涵仔细地打量了下宇飞,然后抖抖衣服说:"没事,没什么问题。"我捡起掉落的背包,递出两瓶水,然后打开一瓶,清凉的水往喉咙深处流淌,压抑住从那里冒出的莫名的恐惧。第二天宇飞去医院打了石膏绑了绷带。右腿小腿骨外侧骨裂。这家伙居然一直瞒着没说。
下一个周末我再去树林时发现了那个女生,若涵,已经等在那里。她坐在青石椅上,看到我,立刻起身向我走来。她说:"你好,上次谢谢你。"我说:"你应该谢的是宇飞,他救了你,我什么都没有做。你还好吧?"她笑了:"真是要谢谢你们,我已经请他吃饭当作回报了,你呢?什么时候方便一起吃饭呢?"
我说:"吃饭就不用了,要不你给我幅画吧,好不好?"我觉得我是个挺奸诈的人,十几块钱的一顿饭就想骗别人一幅画。她再一次以清澈的眼神看着我,手缓缓放下,嘴里说:"可是我今天没有带画具。""就给我上次你画的那幅画吧,话说我都没有看到,不知道可不可以?"她想了想,说:"好,你等我一下。"然后转身离开。我坐在那里,开始认真思考宇飞的建议。
不一会儿她回来了,却又带来了她的画板和笔盒。她说:"你再帮个忙吧,给我做一会儿模特,素描,很快就好。"我知道推托不了,也不想推托,就坐在椅子上装沉思者。她说:"不是这样,你还是像上次那样,靠着那棵树睡觉。"我暗自心惊,原来她上次早就知道我的存在。第一次被人这么仔细地观察、描摹,总感觉有些不自在,但听着她"沙沙"的笔声,慢慢地感觉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