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雎献上远交近攻之策,官拜客卿之后,尤念魏齐、须贾鞭挞弃厕之仇,极力怂恿秦王伐魏。秦王应允,秦军备战。魏国自华阳兵败方才三年,十三万大军全军覆灭,元气大伤。魏王诚惶诚恐,派遣使者求和,而此次入秦的使者恰恰就是仇人须贾。
须贾使秦,给范雎带来不大不小的麻烦。秦王已经委任范雎掌管邦国外交,与须贾势必相见,张禄的假身份今后自然不能继续使用。
范雎召集田光师父、毛遂先生和我商议。“王上赏识于我,自然不会介意欺瞒之过。只是朝堂未稳,穰侯势大,雎虽已为秦臣,但被魏齐、须贾构陷,仍为魏国逃罪之人,顾忌穰侯借此大做文章,故一直未向王上禀明身份。今夜我便入宫面见王上,具陈往事。只是见过须贾之后,恐安平兄遭魏相魏齐嫉恨加害。急招壮士与先生,想请二位即刻起身入魏,护送安平入秦,我自会为安平兄在军中谋一官职。”
田光师父和毛遂先生领命,想起郑安平府上那些家丁玩伴,我也想跟随。范雎拦住:”痴儿留下,与我一起演出一场好戏。”说罢向我眨下眼睛。我本少年心性,虽然不知是什么把戏,倒是颇感兴趣。
当夜,范雎入宫面见秦王。须贾入秦后,秦王和范雎故意拖延不见。约半个月后,范雎唤我,我俩都换上破破旧旧的衣服,出府去往魏国使馆。
时值寒冬,范雎为了扮演穷酸的样子,破衫啰嗦,衣不遮体。我自幼被师父调养浸泡草药,体格健壮,不觉寒冷,但范雎却承受不住,早就哆哆嗦嗦,鼻涕横流。我过去只觉范雎话痨,想不到他对乔装表演也这么专业和投入。
到了使馆,对门卫只说魏地同乡求见。被引入厅堂,须贾正在愁眉苦脸独自饮酒。咋一见到范雎,惊得酒杯坠地。“你,你可是范雎先生?你不是死了么?”
“大仇未报,我怎么可以死在你的前面?”范雎冷笑道。
“哎!”须贾起身叹息。“当年先生投我门下,我曾向魏齐举荐贤能,魏齐也对先生留意察看。先生随我出使齐国,谋划有功。齐王赏识先生才具,赠予先生珠宝器物,先生如数缴纳于我。回国后我向魏齐讲述此事,未曾想魏齐要我构陷先生有结齐谋逆之心,害得先生险些丧命。”
“我与魏齐无怨无恨,他为何要你构陷于我?”范雎问道。我从范雎眼中,看到了熊熊怒火。
须贾回答:“须贾愚钝,也曾不解。有一日与魏齐饮酒,我趁酒酣耳热之时问于魏齐。魏齐说:‘有才且有弱点者,可控,可用。范雎若贪恋财物,还能为我所用,不贪钱财器物,此人必有高志,将来怎能甘于你我之下?’”
听到须贾道明原因,范雎静默片刻,抬头说:“雎自幼学习舌辩之术,自以为即能审度天下大势,又能揣测世俗人心,但是仍然有所漏算。献财宝仅是为了饱你私囊,换我加官进职,未曾想你不但对魏齐言听计从,连这等藏私之事也说与他听。哎!聪明者反被聪明者误。可叹,魏齐之下只能有你等平庸苟从之人,不会有我范雎立锥之地。”
须贾本对范雎有愧疚之心,被讥讽平庸也不以为忤。见范雎这等穷苦落魄模样,差下人重新置办酒席,邀请范雎就餐。范雎也不客气,拉我上座,故意狼吞虎咽起来。
“想不到在这里重逢先生,先生当初怎么逃脱出来?”须贾问道。
“我被狱卒弃于荒野,险些被野狗们抢食了,幸亏路过一位云游方士,把我救了下来。”范雎边啃食鸡腿边回答,完全没了斯文模样。看到范雎入戏这么深,我不禁想起毛遂先生曾说的一句话:出色的政治家都是杰出的表演天才。
“当年鬼迷心窍,害得先生沦落如此。”须贾此话发自真心,眼圈有点红。
“我逃离魏境,躲到秦国,找一家人家教小娃娃读书认字。逃亡路上遇到一位孤儿,收为义子,我们爷俩相依为命,凑合活着。”范雎指了指我,继续表演。我虽痴呆,知道范雎早已命令武士们埋伏在使馆周围,防止须贾万一为了遮羞杀人灭口,带我进使馆作为贴身保镖而已。想不到他竟安排这个角色拉我一起入戏,暗中白了他一眼,也配合地装作饥饿抢食的穷苦孩子形象。
“大人出使秦国所为何事?”范雎吃饱了,用袖子擦了擦嘴角,问道。
“秦国要攻打魏国,魏王听说秦王新聘一个叫张禄的魏人为客卿,主管邦交。魏王希望张禄大人能念故土深厚,劝秦王罢兵。可惜我来到咸阳十几天,秦王不肯接见,张禄大人也不肯见。”须贾皱眉回答。
“大人勿忧。我投靠教书的那家主人在客卿府上当差管事,我能帮你引见张禄大人。”范雎道。
“如此甚好。”须贾喜出望外,吩咐下人们准备车马。看到范雎和我穿着破旧单薄,拿出两件绨袍,让我俩换上,还赠送了一些银两。
绨袍,是用厚厚的缯帛层层制成。战国时代还没有棉袍,棉花于南北朝时期传入中国种植,宋代才广泛普及棉袍。绨袍经常被当做奉送礼物,唐代岑参有诗云:富贵情还在,相逢岂间然。绨袍更有赠,犹荷故人怜。
穿上绨袍暖和多了,三人坐车来到客卿府。范雎下车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府门护卫早上看到大人破衣烂衫出门,午间穿着绨袍回来,颇感好笑。缯布虽厚,但是由杂帛层层压成,尊贵的客卿大人穿上它显得不伦不类。见大人没有特意交代,护卫们掩嘴偷笑后,还是把魏使拦在门外。
须贾和我在车上足足等了两个时辰,未见范雎出来,须贾早就焦躁不安了。“贤侄,能不能帮我进去问问,先生怎么还没动静。”
演到这里,我再也绷不住了,哈哈大笑:“他不会出来的,你可知张禄就是范雎,范雎就是张禄。”
一天里第二次看到须贾大惊失色,真是好玩。我拉着须贾的手,进了府门,来到内堂,范雎正在案前批阅公文。
须贾面如土色,全身筛糠般跪伏于地,小鸡啄米般叩头,不断重复:“须贾该死,须贾该死。”
范雎合上书卷,冷言道:“你也知道该死?当年你和魏齐打断我的肋骨,敲折我的腿骨,砸落我的门牙,还把我扔在茅厕之中,让人在我的身上拉屎,在我的头上撒尿。我受到这么大的折磨和侮辱,如今你碰到我的手里,这是老天叫我报仇!我该不该打断你的双腿,敲掉你的门牙?把你裹在烂草席里扔给野狗吃?”
在范雎的厉声痛呵之下,须贾恐怕性命难保,软瘫在地上,连连地说:“该,该,小人该死。”
“不过,你今天赠我绨袍,还有点人情味。况且魏齐主谋,你是帮凶,我今天可以饶你一命。记住,我的真实身份,你不准向任何人透漏,否则我让你站着来到秦国,躺着回到魏国!”
听到能够活命,须贾又忙不迭地叩头谢不杀之恩。范雎不耐烦地挥手道:“滚吧,明天我会和你签订合约,魏国割一城给秦,秦国就不对魏国动武。”
望着须贾仓皇逃出的背影,这一天的好戏终于看完了,但我的兴致还很高,打趣范雎:“一件绨袍换了一条命,须贾还是很有运气。”
范雎走到窗前,看着魏使的车仗远去。“不是不想杀他,只是现在还杀不得。我在朝堂地位还不稳固,杀了他我的故事会在七国流传多个版本。有的时候,流言比剑更能杀死一个人。”范雎说这句话的时候,面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