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269年,秦军进攻赵国阙与,这是秦王采纳远交近攻策略,由范雎主持谋划的第一次军事行动。秦王和范雎都对这一战报以殷切的希望。此战若胜,无疑为秦王和范雎在朝议之上力压穰侯四贵加上一枚重要的砝码。
然而,秦军却败了,败得很惨,主将胡阳被斩,秦军铩羽而归。
败因在主将的人选任命。在“强公室、杜私门”的对内政策下,为了削弱穰侯在军中的势力,范雎建议秦王不要启用穰侯器重的白起,而是同为客卿的胡阳。胡阳曾担任华阳之战白起的副将,首次担任主将,引发王龁、王陵等秦人武将的强烈不满,认为范雎在刻意压制秦人武将。
胡阳指挥战术不当,造成兵败。秦军分为车兵、步兵、骑兵三大兵种,以车兵为主。车兵利于阵地战,进攻时冲陷敌阵,打乱敌军阵型,防御时以车布成阵垒,阻碍敌军的冲击。步兵数量最多,近战时以矛、戟等长兵器与敌拼杀,攻城时以重弩射击,现代人的影片《英雄》在片首展现了秦兵重弩的攻城威力。骑兵最弱,主要战国时期马镫、厚背长刀还没有被发明出来,没有马镫的支撑人和马还不能连接一体,骑兵的双手得不到解放,仅是依靠轻装弓箭辅助车兵、步兵作战,所以秦国没有重点发展骑兵。而赵国自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以来,建立了一支以骑兵为主的军队。赵将赵奢充分发挥了骑兵快速反应作战的优势,两夜一天长途奔袭抢占阙与山地,居高临下从秦军冲击,获得全胜。赵奢在阙与一战成名,被册封为马服君。
阙与之败在于没有扬己之长,反被赵军优势克制。朝内文武百官直指胡阳无能的同时,把矛头也隐隐指向胡阳的推荐者客卿张禄。
宣太后寿诞将至,穰侯建议大设寿宴,以喜气一扫朝中的战败阴影。宣太后,曾为秦惠文王的姬妾,称芈八子。秦国册封后宫分为王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可见芈八子当时地位不高,秦王嬴稷幼时被送到燕国当作质子,芈八子毅然随同。秦惠文王薨,不久秦武王嬴荡戏剧性地举鼎绝膑而亡,死前没有遗诏,秦国陷入君位之争。芈八子外结燕国,内依相国甘茂,护送儿子嬴稷回秦夺得王位。所以无论母子情感,还是夺位之恩,秦王对宣太后孝敬侍奉有加,即便太后偏袒纵容穰侯、华阳、高陵、泾阳四贵,屡有专权,秦王也是刻意忍让,不敢弗其意。
可是,范雎心事忧虑重重。在这个不利的节骨眼上,穰侯力主摆下寿宴,抬出太后老寿星,会不会有什么针对性的玄机布置?田光师父未归,范雎只好继续用我作贴身武卫,一同赶赴秦宫寿宴。
车马简从,前方十字路口,向右拐就是秦宫。迎面过来一队马队,一杆将旗上书大大的“白”字,应该是武安君白起。范雎毕竟没有封侯加爵,权势虽然大于白起,但地位不如,所以一挥手,车仗立停,让武安君马队先行。不料,对面马队也站住,为首将领驭马过来,约莫四十余岁,一身白袍,胯下一匹青骢骏马,剑眉鹰目,气宇轩昂。想到这就是田光师父立志刺杀的战将白起,我更为留意。
白起痴迷军务,不喜政治,所以常在封地南郡练兵,很少参加咸阳朝议,范雎也未尝见过。范雎下车施礼道:“可是武安君?客卿张禄有礼了。”
范雎下车,白起却不下马,径直走来。“我读了你的远交近攻策论,的确为国之良策,白起原本佩服。不过,阙与之战,书生乱弹,误用胡阳,我又对你非常的失望。我无意于插入你和穰侯的纷纷争争,但你若再妄论军政,视我大秦将士性命如同儿戏,白起一定对你不客气。”
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范雎没有想到白起如此直截了当,不留情面,又字字诛心,一时间惊呆错愕,无言以对。
这时,又一队车队走近,隔远便传来笑声,“哈哈,武安君,好久不见,一向可好,真是想煞老夫了。”原来是穰侯魏冉。
白起下马施礼。穰侯出现,也算是给范雎解了围,范雎也上前施礼。穰侯看出二人之前定有龃龉,朗声道:“太后盛宴,少不得安排些助兴节目。武安君和张客卿手下人才济济,文争武斗一番,岂不痛快。”
秦风尚武,秦法虽然禁止私斗,但演武竞技不在其列。贵胄阶层社交聚会,安排武士比剑,或文士舌辩,秦人视为寻常雅事。只是朝堂之上势如水火,输了自然折些颜面,范雎悻悻地跟在穰侯、白起队后进宫,边作些口腔体操,如遇舌辩准备亲自上阵。
秦宫澜阔,殿宇林立,门庭森严,阶高场广,灯火辉煌。入了秦宫,自有金甲武卫,我与百官自带的武卫们侍立殿外等候。一个多时辰,殿内内官传我入内。原来寿宴之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穰侯提议与范雎相约文武两场比试。
文士比试,自然是机锋舌辩。殿中穰侯正在请出一位黑衣清瘦的老年人。“太后,王上和各位上卿,容老臣隆重介绍名家公孙龙先生。”
春秋战国,学术百家争鸣,以儒、墨、道、法四家为盛,各家名士尊称为子,故称诸子百家。儒家尊孔子为师,以六艺为法,倡导仁义礼乐,主张以礼治国,以德服人。儒家传至战国,又分为性善论为本的孟子和性恶论为本的荀子两派。墨家由墨翟所创,主张兼爱非攻,与儒家的仁爱不同,墨子认为爱不应该有贵贱、亲疏、上下等级之分,众生皆平等,天下大乱是因为世人不相爱,所以墨家反对一切战争。战国时期,墨家分为两支,一支长于工器制造之术,被儒家蔑视为末技淫巧,一支尚游侠,田光师父武艺师从墨家高手,所以才会以刺杀暴王戾将,救苍生免于杀伐为志。道家源自老子的道德经,后分为老庄、黄老、杨朱三派。老庄派主张道法自然,无为而治,黄老派主张收纳儒、墨、法等各家之长,兼容并包、应物变化、依道生法、依法治国、休养生息、实现大一统,杨朱派主张为我贵己,趋利避害。所以道家更为缤纷复杂,老庄一派出于俗世,黄老一派融于俗世,杨朱一派隐于俗世。法家主张以法治国,虽然与儒、墨、道相比没有明确的创始人,但在管仲、李悝、商鞅、申不害等历次变法者的手中逐渐形成春秋战国最重要的一门思想学派,被诸侯霸主吸纳采用为治国之术,乃至后来大儒荀子的徒弟韩非子、李斯也更换门庭为法家弼士。
名家虽不如儒、墨、道、法四家有明确的教义、治世的主张,但也是诸子百家中重要的学派之一。名家注重辩论名和实之间的关系,以逻辑学见长,因为辩论的问题多是与政治实务无关的哲学问题,不被各诸侯王所喜好,更被冠以诡辩的恶名。穰侯魏冉一向不喜各国说客游说秦王,此番请来名家当家辩士公孙龙与范雎舌辩,看来真的意有所图。
公孙龙向范雎略施一礼道:“听闻客卿大人一年前来秦,可是从函谷关入关?”范雎答道:“正是。”
公孙龙继续问:“六国流行马瘟疫,秦国有令,入关者必须更换秦国本地马匹,大人是不是依令而行呢?“范雎随秦使王稽入关时,确实因为更换马匹多盘桓了几日,点头言是。
“在下入关时,没有更换马匹而顺利过关,因为在下所骑为白马,非马也。”公孙龙此言,把宴会上所有人都绕糊涂了,怎么白马就不是马了呢?
“马者,名形也,白者,名色也,名形者非名色也。我若向大人借马,白马黑马皆可。我若向大人借白马,黑马则不可。我若借了大人一匹肥壮的白马,次日还给大人一匹瘦弱的黑马,大人肯定不依。白马等于马,黑马等于马,那么白马等于黑马,这话对么?”公孙龙问。
“白马确实不等于黑马。”范雎不知公孙龙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只好再次称是。
“既然白马不等于黑马,那么黑马等于马,白马也等于马,怎么能说对呢?所以,马不等于白马,在下的白马便不是马,函谷关的关令只好让在下从容过关了。”公孙龙侃侃而谈。众人皆知这是名家诡辩,却不知范雎该当如何作答。倘若范雎回答不具逻辑,虽不伤大雅,但这番舌辩便是输了。
范雎作答:“我若是那关令,不会让先生过关。秦令云:六国之马不能过关。白马为马,函谷关也为关,先生不能过。白马非马,那函谷关也非关。先生能说白马不等于马,函谷关便不等于先生所说的关,白马自可以寻先生所说的关,仍不能过我的函谷关。”
范雎同样用了公孙龙偷换概念的逻辑,对答也算巧妙。不料,公孙龙阴阴一笑,说:“那么,张禄可为张禄?范雎可为范雎么?”
公孙龙面向主席:“启禀太后、王上,客卿张禄大人实为投齐叛国的魏人范雎,在下一告范雎畏罪潜逃,隐瞒身份,犯有欺君之罪。二谏王上,为结秦魏两国交好,将罪人范雎送与魏相魏齐。”
在众人惊疑之声中,秦王向太后小声说明。太后朗声道:“方才王上告明老身,范雎曾向王上禀明身世,为保护救命之人,王上同意隐瞒,欺君之罪不实。只是公孙先生所谏,如何发落范雎,穰侯意下如何?”
魏冉起身答道:“客卿张禄,不,范雎与齐国暗通曲款,为魏相魏齐所罪,如此朝三暮四之人将来也会对我大秦不忠。今日身份泄露,我大秦若继续留他为官,必遭魏国攻讦,不若发往魏国处置。”
太后传令:“来人,将范雎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