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位于八百里秦川腹地。南穿渭水,北临峻山,山水俱阳,故名咸阳。
一行人入咸阳城,王稽回私邸,我等寻客栈住下。稍歇两日,师父打发家丁们返魏复命。范雎登王稽家门,欲求引荐秦王。由于见识了穰侯态度,王稽想和范雎扯开干系,如缩头乌龟般闭门不见。范雎去了几次,都吃了闭门羹回来。
一晃便是数月,我们所带盘缠已尽,客栈老板娘脸色越来越难看,饭菜越来越难吃。“不吃了。”范雎气鼓鼓地摔了饭碗。“好个王稽,一路上诸般承诺,相互提携的同盟之约,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他日我登朝拜相,定然不重用这等势利小人。”
范雎的心情状态越来越糟糕,茶不思,饭不想,形骸愈发消瘦。有一日,范雎差我一件小事儿,我年少贪玩竟且忘记了,想不到范雎对我恶语相加:“你这痴呆儿,这点小事都做不了!”。我虽然是弱智儿,但自小在鬼谷之中,师父身前,没人敢对我这般叱骂。范雎也自知失言,在师父的怒视中掩着老脸躲入房中。
毛遂先生对我说,人心期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范雎被魏齐、须贾陷害,酷刑之后弃于茅厕,便淋屎尿恶臭,遭受人生的奇耻大辱。背负深仇来到秦国,就是想登堂拜相,一血前耻。复仇之志催发权势熏心,但遭遇魏冉、王稽这般态度,谋求权势无门,范雎已经从失望转变到绝望。绝望状态下的人,做出什么样的行为都不奇怪。
为了平息范雎即鼓噪又绝望的心态,师父、毛遂和我敲开他的房门,陪他出门逛逛街、散散心。一路闲逛,感受得秦国不愧为七国最强,咸阳较大梁更为繁华,治安也好,路不拾遗,门不闭户,街市秩序井然。茶馆酒肆之中,闲人散客正在议论秦军正准备进攻齐国的刚寿,民心向往胜利。
进攻齐国刚寿,是穰侯魏冉的谋划。我们四人闲坐茶馆之中,本是为了范雎能够平静地喝喝茶,怯怯火,未料想茶客们纷纷谈论穰侯将如何排兵布阵,白起会不会登印挂帅。每听到穰侯的名字,范雎的脸色就阴暗几分。穰侯肥胖的身影,已经成为压在范雎心头的重重阴影,无论走在咸阳城的每个角落,范雎都逃不出这阴影的笼罩。
既然没有心情,我们也早早从茶馆出来。向前走,忽听前方锣鼓开道,一队八乘车辇驶向秦宫,车辇四周浩荡的金甲武士守卫,所过之处百姓纷纷跪拜,想必是秦王回宫的车队。
“今日遇此良机,赌上这条性命也要拼了。”范雎竟径直冲向车队,身形快得我们想拉也拉不住。
“大胆,竟敢阻拦王上车队!”看到范雎愣头愣脑冲到车前,开路的金甲卫士怒喝。
“何来王上?何来王上?我居山东,闻齐之内有田单,不闻有王。闻秦之有太后、穰侯、泾阳、华阳、高陵,不闻其有王。所谓王上,能擅国执政可谓王,制生杀之威可谓王。今太后擅行专断,穰侯权倾朝野。贵族强大而国不危者,我闻所未闻也。秦为贵族天下,非王上之天下。”范雎索性拉断衣冠,盘坐在车仗之前。
“大胆狂徒,不仅冲撞王驾,还口出妄言。”几名卫士上前,将范雎拖向路边。和高大威猛的卫士相比,范雎弱小如老鹰爪下的小鸡,随时可能在路边被卫士们一刀咔擦了。
“慢着。”车辇之上,一声喝退。车仗落脚,车帘掀开。我在跪拜的人群里偷偷抬头打量,秦王约莫五十余岁,锦服华章,凌冲玉佩,缓缓走下车来。
“你竟敢污蔑寡人。”秦王蹲身在范雎之前,像看戏耍般斜睨范雎,眼神中有嘲讽、微怒,也有兴趣、打量。
范雎不敢再装憨做作,躬身跪下施礼道:“大秦自商鞅变法以来,革新图治,国力兴盛。论地势,孰国如秦般山险屏障,论武功,孰国如秦般兵锋卒勇,论民众,孰国如秦般守法安国。王上英明神武,平义渠,并巴蜀,横扫强楚三晋。然而,东进之版图却鲜有扩张,盖因国无定策,昔日联赵攻楚,他日又援韩伐魏,今昔城下同盟,明朝又兵戎相见。臣刚刚听闻王上误信穰侯谗言,欲发兵齐国,实在大错特错。”
“哦,伐齐何错之有?国之定策又如何?”秦王微怒早已不见,更多了几分兴致。
“昔日魏吞中山,之后中山归赵,皆因中山距赵近,离魏远。穰侯劝王上伐齐之刚寿,只因刚寿紧邻穰侯封地陶邑,借王之兵扩己之封地矣。秦国之定策,应当结交远土之齐楚,征伐临壤之韩魏,攻一城则得一城,掠一地则得一地,既得韩魏,何愁齐楚,如蚕食桑叶,是为远交近攻之策也。”范雎侃侃而谈。秦王一直志在吞并六国,但是虽然取得一场场战役的胜利,秦国东进的疆土面积并没有得到相应的扩张。一是任用白起之后,白起不重攻城掠地,注重杀伤敌军有生力量的军事谋略,在秦军占据主导地位,二是穰侯魏冉为相以来,外交策略长期不稳定,与六国打打和和。范雎所献远交近攻之策,直指这种朝齐暮楚的国策弊端。
“先生高论,敢问先生大名。”秦王起身,亲手扶起范雎。
“在下魏人张禄。”范雎依然使用假名。
“孤早阅得先生书信,远交近攻实为良策。只是大秦连年征战,国库空虚,尚无实力吞韩并魏,不得已继续张仪之策,朝齐暮楚,孤近日也是忧心忡忡呀。”秦王叹道。战争不仅是战略和战术,更是兵马钱粮的巨大消耗,秦国连年征战,国力已经不如从前。
“王上不曾听闻,穰侯富可敌国呀。”范雎见谏言得纳,大胆对秦王耳语。
秦王微笑。“愿继续与先生共商国策。”言罢,拉着范雎之手,共同登车,车队起驾奔秦宫而去。
望着远去的车辇,毛遂笑道:“果如先生计算,范雎与穰侯、白起一党必然势如水火,秦之朝堂要起变化了。”
“秦王执政三十余载,深谐政治,穰侯已成秦王东进战略的内部阻碍,家产万贯正好弥补国库空虚,奈何外甥不好对亲舅舅直接下手。范雎是条好犬,不久就要狗咬狗,一嘴毛了。”师父笑答。
毛遂先生与师父一文一俚,痴呆如我也听明白了,补上一句:“师父说范雎睚眦必报,最好记得今早老板娘的河东狮吼,不然明天我们就被扫地出门了。”
三人轻松一笑,回客栈休息去了。
【章后语】:
机会总是属于有准备的头脑。从本章节,小朋友们可以明白这个道理。范雎赌上性命拦截王驾,不是鲁莽,而是拼死求一谏言机会。结果,他赌对了。不仅是因为远交近攻之策,更是因为秦王恰好需要一个平衡穰侯魏冉的谋士。这里,最高明的还是秦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