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岳凡开始忘了装病人,他只觉得面前的老人一直盯着他看盯着他看,别说假话,就是连汉语他都快忘光了。
“我说……好吧我说了。”岳凡说自己有一位同伴,误饮了流感患者的水,身边又没有药品,听说大师会治病,不料寺门紧闭,只好跟着小童从狗洞爬进来……他对小孩的蛇伙伴只字未提,也没说自己的来历。
然而表情一直没有变化的午恩达喇突然眯了眼睛,深厚的嗓音将烛光都震动了,他说:“仅仅如此么?”
岳凡着实被吓了一跳,胸口一紧,还好未形于色。他点点头,心里暗自揣着这位老人。实在是太有洞察力了!这样的智慧,完全跟体型不符嘛!这块头,不知道练过没有,要是让我跟他打架的话,还说不定谁输谁赢呢!烛光又晃动了一下,岳凡突然觉得眼前的老人换了一个外表,那浅灰色裹得严实的大衣,坚如磐石的面孔,青山哥……悲念只有一瞬,却惊奇地被午恩达喇察觉了,岳凡微微润湿的眼眸倒映着午恩达喇仍旧没有表情的脸。
“明天带你的同伴来吧。”午恩达喇顿了一下,站起来,如同一扇屏障隔在岳凡和光亮之间。岳凡仰着头,仔细听着他的下一句话。
“还有什么事么?”
“嗯?”岳凡从仰视中回过神来,“哦,没事了。”其实如果是这位高僧的话,说不定能解读《大圆满法》,岳凡这样想着,但是却不敢贸然把经书拿出来,因为刚才出现的青山哥的故魂,又让他不敢相信眼睛了。
“对了大师,可以问一下,奘玛布是什么人吗?”岳凡推开门,跨出的脚停在空中,又收回来,转身问道。
午恩达喇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班丹奥图神像前,背起手,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黄色的烛光在红色的僧袍反衬下显得尤为鲜活,仿佛正在滴血的刀锋,这个不合时宜的想象让岳凡倒抽一口冷气。
“他不是这里的人。”午恩达喇的回答丝毫没有颤抖,岳凡却心满意足地退出了别间,轻轻关上房门。刚才叫做郎达的小孩已经说了大师今天会见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奘玛布。比起大人来,岳凡更愿意相信小孩,而他之所以这么在意这位素未谋面的奘玛布,一定又有某些深层次的原因。不出他所料,郎达果然躲在树下偷偷地招呼着他。岳凡心中暗喜,拉着郎达来到了狗洞附近。
“哥哥,你的病好了么?”岳凡又咳了两声,笑着说托爷爷的福好得差不多了。郎达天真地笑起来,他看爷爷刚才那么凶,还以为不给岳凡治病呢。岳凡扯过话题,说明天他还要来,还要给郎达带更好玩的东西。小孩一高兴,什么都好说了,岳凡趁机话锋一转。
“刚才听你说奘玛布哥哥,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哥哥也想认识厉害的人,可以给我讲讲他的故事吗?”
郎达扑闪扑闪的眼睛瞅着岳凡的脸,像是在内心争斗一样。岳凡故意装着没看见,接着说:“午恩达喇爷爷也给我说他很厉害很厉害呢!啊,好想见一见啊……”
“爷爷也给哥哥说了?”这招果然有效,小孩立刻卸下了防备,不仅如此,跟人提起自己的偶像好不得意:“好吧哥哥,我告诉你,奘玛布哥哥是很了不起的哦……”
……嘎隆村在扎木区算很偏僻的地方了,现在至少还有一条二十里的路通往扎木县,以前就一条嘎隆曲,崇山峻岭里面穿来穿去,冒着生命危险大胆地走吧。交通不发达的地方注定经济不发达,还有一个致命的要素,那就是一旦有传染病出现,后果是相当骇人的。这次的流感还算过得去,以前甚至发生过瘟疫。死去的动物身上带的病菌,感染了很多大人,因此,嘎隆村几乎是一夜之间诞生了许多孤儿。
午恩达喇当时还不是嘎隆寺的都穆曲杰,他被指派照顾这些寺里收养的孤儿。他年幼就出家,对照料孩子这种事情很不擅长,可是天生一副慈悲心肠,虽然笨拙,午恩达喇坚持不懈任劳任怨时时刻刻汗流浃背的形象,却深深地印在看似只懂得哭闹的孩子脑中。孩子们一个一个被拉扯大,午恩达喇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听孩子们亲切地叫他爷爷。
在这群孩子中,有一个给他的印象特别深刻。他个头长得很快,比同龄人高出许多,但是从来不欺负其他孩子。相反,他性格稳重,酷爱钻研佛经,有一次竟然主动跑到都穆曲杰那里,说自己想遁入空门。都穆曲杰当然不同意啦,还叫午恩达喇要严加看管,差不多时候了就放他下山。午恩达喇表面上答应,其实内心非常喜欢这个孩子,趁都穆曲杰不注意,他偷偷地拿出经书来给孩子看。孩子也很懂事,每次看完归还经书的时候,都不忘在旁边摆几颗甘代果。
有一天午恩达喇从村子里回来,看见那孩子慌张地躲在柴火房里。他开门探个究竟,发现孩子站在一堆木屑前面死活不敢动。午恩达喇二话没说把孩子反手一抱,看到木屑里伸出一个三角形的小脑袋,还吐着鲜红的信子,顿时就傻眼了。午恩达喇一再逼问,孩子没办法,乖乖交出一本经书。午恩达喇一看,竟然是《密乘八部龙神法》,里面用梵文记载了培养蛇的奥秘。
“这……这是苯教的经卷!你从何而来!”午恩达喇捏着经书的手在发抖,红了血丝的双眼,抽搐的脸部皱纹,想动又不知如何开口的嘴唇。随后把经书重重地踩在地上,孩子正欲弯腰去捡,却被午恩达喇呼了一耳光。
这是午恩达喇第一次打孩子,孩子哭着掉了很多眼泪,滴在午恩达喇心里泪水积满的深潭里,碎得稀里哗啦。
众所周知,苯教跟佛教是对立的,早在千年前就有了残酷的废佛运动,后来暴王被吉祥金刚诛灭,苯教才渐渐衰落。虽然不免有残党流传在民间,但是苯教的教义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佛教寺院,这还是午恩达喇听说的第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让此事外传,午恩达喇一五一十地禀告了都穆曲杰,都穆曲杰大怒,下令将经书焚烧,并将那条小蛇处死。可是孩子拼命护住小蛇,并带着它从狗洞悄悄逃出了嘎隆寺。
回来的时候必然是一顿重责,午恩达喇多番劝阻才没有更严重的处罚。
可是,那孩子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言,也不看书了,常常一个人蹲在墙边,抱着膝盖不知道在想什么。年幼的孩子照旧围着他转,看见有大人过来,一溜烟全部散开了。午恩达喇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都穆曲杰,都穆曲杰说只要不闹事,随便怎样,不管他,到了十七岁就放他下山。午恩达喇虽然觉得他可怜,但是鉴于都穆曲杰的面子,也不敢对他过分关心。
孩子十七岁那年,说起来也就是几年前的事情。夜里,午恩达喇也是从村里回来,看见孩子大笑着从都穆曲杰的卧室走出来,周围十几个僧人围着他,却没人敢上前阻拦。他跑过去抓住孩子问个究竟,孩子却一个劲儿地笑,于是他冲进房间,看见地板上盘曲了一条乌黑铮亮的东西,背上还有黄色的条纹,而都穆曲杰嘴唇和眼睑黑着撒手人寰。孩子看见午恩达喇吃惊的样子,笑得更厉害了。
“奘玛布!这是你干的?”午恩达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奘玛布一打口哨,那条乌梢蛇就迅速爬上他的身体,在手臂上乖乖地缠起来。奘玛布突然敛了笑声,正色道:“我是婆娑罗龙神,下界召灵物。”
他的影子如同黑夜的一片,碎成几块,紧接着就要消失。
午恩达喇举着火把带领众人追过去,沿途看见还不到五岁的郎达在地上爬来爬去,嘴里喊着:“舒拉,舒拉,你在哪里?快出来嘛,舒拉。”午恩达喇立刻感觉心里被锥子扎着,每每跳动都会痛及全身。寺里没有叫做舒拉的孩子,舒拉是从树底下窜到郎达身上,挠得他咯咯笑的蛇。午恩达喇停了脚步,软了身子瘫在地上,头顶是冰凉的月光。
嘎隆寺的都穆曲杰由午恩达喇代理,过了不久就由他正式继任。他宣布将关于奘玛布的一切消息都埋葬,“嘎隆寺从来没有收留过一个叫做奘玛布的高个子会耍蛇的男孩”。同时下令剿灭了所有小孩子的蛇友,几个强壮的武僧还因此丢了性命。虽然明知小孩们把蛇藏起来,午恩达喇却没有那个狠心当着号啕大哭的稚嫩面孔下手。孩子们也很懂事,这几年从来没有把蛇在外人面前露过,因为他们知道珍惜,珍惜奘玛布哥哥留给他们的最后礼物……“这次奘玛布哥哥回来,爷爷跟他说了一天的话,我都还没见着他呢。
不过知道他回来了就太好啦,以后又可以一起玩了!”看得出郎达非常兴奋,他说天不早了该回去睡觉了,明天找到奘玛布,就带岳凡来跟他认识。
岳凡笑着点了下头,从狗洞钻出去了。
也许是太激动,此刻的岳凡感觉不到已经骤降的气温。“竟然让我撞到这种好事!哈哈!”不用说,在加热萨出现的高个子蛇男,那种操蛇的本领,肯定与嘎隆寺的孤儿跑不了干系。而且假设他从背崩一直跟踪至此,那么跟山鹰队同一天到达嘎隆寺的他,极有可能就是这个奘玛布!岳凡已经激动得分不清平地和斜坡了,毕竟马上就要触碰到真相,就跟即将破壳而出的雏鸟一样高昂。不过郎达也说奘玛布消失了几年,而午恩达喇也完全不肯透露半点消息,看来明天得下工夫才行。岳凡终于发现自己激动过头走错了方向,只好抄近道赶紧折回去。
嘎隆寺别间。午恩达喇一直站在房中,对着紧闭的房门沉思。班丹奥图的神像似乎目视凶光,不对,那股微妙的杀气是从神像后面发出来的,虽然那人已经很克制了,但是野兽的气息却不会那么容易隐藏。午恩达喇深邃充满智慧的双眸略微深陷,可能是因为措手不及的悲伤。他徐徐转过身,面对神像,轻轻皱眉。
“我不知道你这几年做了什么,不过你怎么连那种人也惹上了?你太不自重了!”
从神像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人,站直了却比神像还高出一截。他个子清瘦,不合时宜的衣服从腰身整齐地撕了条口子,线头一根根栽了出来,背后还破了一个洞,四周隐隐有血迹。他的呼吸很轻,脖子的两股青筋却起伏不停,好像那才是驱动的中枢。午恩达喇仔细打量着他,虽然这个样子今天已经看过无数遍,但却一直不能让自己接受,就连几年前出走的那个孩子形象,也无法跟眼前的人物联系起来。
“为什么要把别人的仇恨加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要把厄运带到这里来!
这里明明没有你的存在了!为什么!”午恩达喇怒然道,怒气好似一阵风,顿时灭了几支蜡烛,别间内一片黑暗。过了一会儿,微弱的蓝光升起,逐渐变黄,夹杂着滋滋的声音,又将空间点亮。
“这不是仇恨,是信仰……”
“我才不管你那些信仰!这里没有人认同你!”
午恩达喇火了,看来是谈判了一天也没出结论,常言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觉得自己在白费口舌。
“可是,你会帮我吧。”
这句话很小声,却充满了自信。午恩达喇立刻想反驳的喉咙不知道为何哽咽了一下,然后略微颤抖地说了出来:“为什么我要帮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为了那些孩子。”
抢在午恩达喇话音未落的时候,他平静而略带挑衅的声音破空而出,一阵寒意顿时弥漫,烛光扑闪扑闪,蜡泪还没滴下就凝固了。午恩达喇先是一愣,然后是吃惊,最后化作一声哀怨的叹息。
“你变了……”
烛火又闪了一下,午恩达喇慢慢闭上眼睛,细细品味他丢下的那句“拜托你了爷爷”,任凭夜风把房门拨弄得嘎吱作响。嘎隆拉山口也发出了巨大的悲鸣,仿佛在为已然陨灭的灵魂诵度。午恩达喇终于睁开眼睛,嘴角和牙缝渗出一缕鲜红。
岳凡本来想抄近路,不知不觉就绕了远路,看来是迷路了,没办法,原路返回吧。突然在树丛里听得一阵窸窸窣窣,立刻警觉起来,猫了身子双脚站定,右手摸着长刀。对方也察觉到了,声音戛然而止。不一会儿,隐隐露出一个脑袋四处张望,岳凡定睛一看,“洛克!”那颗脑袋赶快缩了回去。
“洛克,是你么?”
闻言,夏洛克慢条斯理地扣着衣服站了起来:“没办法了,被队长发现了。哈哈。”
“你在这里做什么?”
夏洛克没有回答,却是等衣服全部扣好之后,又提了提裤裆,这才对着岳凡狡黠地一笑,说:“这个啊,总会有需求嘛。”他朝岳凡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告诉阿奴依和刘哥哦,拜托你了,队长。”说完便信步走开。
岳凡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劲儿,一时半会儿又没反应过来。等等,那树丛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女孩,坐起来,背对着岳凡整理衣服和头发。虽然漆黑中看不清楚,岳凡还是从服装的款式上辨认出了藏族的特色。女孩穿好衣服,摸出一根钗子把一部分长发麻利地一别,两条金光闪闪的耳坠搭落下来。岳凡当时只觉得这副耳坠居然有这么多人戴,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女孩扭捏着站起来,腼腆地低着头,朝他羞涩地一笑,然后轻快地跑开。
好比一块牛头大的石块砸在脑袋上,岳凡感觉天穹在崩塌,大地在摇晃,树影变成黑暗的爪牙,把他内心最脆弱的部分一块一块撕下来,摆在他面前。然后无端起了一阵风,飒飒地嘲笑着他。岳凡跪倒在地,双手狠狠地抠住地面,还未完全解冻的土壤把他的指甲盖撑开,暗红的淤血条件反射般布满了指尖。岳凡把头重重地磕到双手之间,对面的山谷轰隆一声,不知哪儿又雪崩了。
刚刚跑过去那个女孩是卓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