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望的价值在于久久不能实现,因此所有徒劳的守候都被挂上了美好的祝福。岳凡终于明白郭伯伯的良苦用心,经验老道的镖师们都找不到,何况他。
“哎……”
岳凡望着头顶的绝壁长长地叹了口气,绝壁用一阵轰鸣作为回应,准是哪儿又雪崩了。
“我说刘哥,咱们真要绕远走这么危险的路吗?”岳凡探出头来,朝在前面开路的刘乾桂呼了一嗓子。
“就是就是!”阿奴依这话接得是有气无力,他看一眼头顶又瞅一眼脚下,生怕有个闪失就南无了,“阿奴不想走这条路……”
“老头闭嘴!别打扰老子认路!”刘乾桂头也不回,压低了嗓子恶狠狠地说,吓得阿奴依差点腿一闪摔下去。
山鹰队员现在走的这条路叫嘎隆曲,这条路在藏地是出了名的险。一旁是平均一千丈的山,坡度陡得能遮住天,一旁是湍急的河流,从两千丈的高峰奔流直下。沿途的道路不仅窄,而且分外潮湿,路面也不长棵草什么的,要是不在鞋底绑上麻绳,估计就得用爬了。这年头,都说世道不太平,以前还有胆大的马帮敢走,现在连个活物都看不到,真的是遇上雪崩山崩的,有几条命都不够搭。
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都开春了,关于佛宝关于偷渡者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在旁平乡和觉弄,岳凡都有向当地居民打听,除了一个老奶奶一个劲儿说自己家的鸡被偷了之外,没有任何消息。虽然手里有《大圆满法》,但就跟一个秀才拿着武功秘籍似的,纵然全篇倒背如流,也不见得一拳打倒一头牛。于是在觉弄休息了一晚之后,刘乾桂毅然提出了前往嘎隆的决议。
“嘎隆?”
只要看过地图的人,就知道前往嘎隆无疑是南辕北辙。刘乾桂应了一声,说自己对佛法研究不深,经书里的梵文也不是完全看得懂。嘎隆有个嘎隆寺,再往北走还有多东寺,去请教一下那里的僧人说不定更有收获。反正现在数九寒冬,去贡堆还不是挨冻。这么说来是很有道理,阿奴依也十分赞同。
“那去嘎隆的路刘哥熟么?”
刘乾桂说:“小子你小看老子,从这儿往东北有条路叫嘎隆曲,沿着嘎隆曲直走就到了。”
听着是“直走就到了”,岳凡说那好吧刘哥你带路。哪知道嘎隆曲的真面目竟是如此进退两难,岳凡那说不出的后悔啊。
“刘哥,你不是说直走就到了么!怎么会走到这样的路上来?”
刘乾桂捋了捋两撇油光光的小胡子,大笑着说:“哈哈,小伙子你太嫩了!我的意思是,一直走就到了!哈哈哈!”
岳凡一听立刻傻了,大吼一声,声音攀爬绝壁直上云霄,回荡不绝。
“怎么会这样!”
结果山鹰队里最紧张的居然是夏洛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十分严肃,感觉全身每一根神经都绷得嘎嘎响。明明可以靠反光来辨别地面光滑程度,夏洛克每出一步还是仔仔细细先蹬踏两下再迈开,那一扭一捏的样子就好像……“小毛子你要当蜗牛啊!你这样明年都到不了嘎隆!”走在最前面的刘乾桂回头看看百尺开外的夏洛克,着急是理所当然。
岳凡顺手摘了几颗甘代果,回头去找夏洛克。甘代果子长得红红嫩嫩,口感青涩但是香甜,是藏区特别是山地比较常见的高原野生水果,俗称小石榴。
“洛克!来吃两个果子,别那么紧张……”
岳凡在他跟前,微笑着正要把手往他肩上搭,不料夏洛克竟然蹲下去弄鞋底的麻绳。岳凡的手就在空中愣了半晌,夏洛克才猛地抬起头来:“队长?出什么事了么?”
“呀,没什么。”本来心情还不错,立刻被夏洛克搞僵硬了,岳凡努力维持着笑容,说看他太紧张带两个果子来这样子。
“噢……谢谢队长。”夏洛克朝岳凡点点头,目光却突然眺到前面,只一瞬,岳凡感觉像是刀锋从脸上擦过那般灼热。
“队长,路滑注意脚下。”
“嗯,没事,你也当心。”岳凡闷闷地转身往前走了。
这家伙,怎么回事呢?感觉每次有点什么事情之后,他就要装怪,像是间歇性的羊癫疯啊。当然没这么严重,总之岳凡对夏洛克这个样子很是郁闷。他离队伍这么远,是谁又惹到他了么,还是这路又让他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了么?
“真奇怪,我为什么又要说‘又’?”岳凡心不在焉,踩滑了一下一字劈了下去。
“小子你耍杂技啊!要耍到了嘎隆再耍!还可以赚点票钱!”岳凡摸摸湿透了的裤裆,苦笑着说他也不想。
嘎隆寺,坐落在一千四百丈高的嘎隆拉山口旁。嘎隆曲延伸至此,坡度直降至六百丈,而山口高高耸起,像是为了突出嘎隆寺显赫的地位。寺庙依山而建,环绕成一牙新月,而隶属扎木地区的嘎隆又以红教“宁玛派”为主,故寺庙装饰多为红色。香火虽不比当卡寺旺盛,但雨雾缭绕中依依听得诵经敲钟,别有一番世外清修之地的感觉。
山鹰一行到达嘎隆的时候,发现居民少得可怜。刘乾桂一边大骂着人都死绝了,一边踹开一扇虚掩的房门,忽然听见咔嚓一下金属断裂的声音。他看着地上断成两截的挂锁愣了半天,才发现屋里一双裹在褥子里的眼睛恐惧地望着自己。那是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孩,看样子是生了病,卧床休息呢。突然听到门被踹开,吓得裹起被子就往墙角里钻。刘乾桂发现自己做了错事,正想进去道歉,哪晓得脚刚一跨进门口,小孩更害怕了。还好阿奴依有一副慈祥老爷爷的样子,拍拍小孩笑着跟他说别怕,小孩这才把头从被子里拿出来。刘乾桂哼了一声,随便找凳子坐下,抓了一个木瓢大口大口舀水喝。
小孩子一边咳嗽一边说村里的人都上山求医了。嘎隆寺有位名叫午恩达喇的高僧,据传能治百病,村里大病小病都是找他。小孩妈妈也生病了,但是为了孩子,也不管身体虚弱就上山求药。
“村里人都生病了么?什么症状?”小孩说就像他那样一直咳嗽嗓子眼疼鼻子堵着出不了气脑袋还晕。
“奶奶的!流感啊!”刘乾桂立刻把手里的木瓢扔得远远的,没命地擦嘴,恨不得把刚才喝的水全吐出来,“小鬼你不早说!呵呸!呸!”小孩立刻又躲进被窝了。
看来流感正肆虐着嘎隆村,而此时又有几百号人聚集在嘎隆寺,想必那里的病毒更是猖獗了。岳凡正考虑着要不要直接奔多东寺,刘乾桂不同意了。
“怕啥?不就是流感么!”
虽然气势很足,但是岳凡一看他那样子就笑了。刘乾桂这样猴急,总是想上山看看传说中的神医吧。
“哈哈,那就上山!不过大家注意别靠近密集人群,别碰村民的水和食物!”
说西藏的气候奇特,明明三九还没过,村里的人们还生着火炉穿着棉袄,嘎隆寺上下竟然已是初春。淡绿的羯根草从翡翠般的冰晶中脱颖而出,用自己单薄却又坚强的身躯给大地传递苏醒的讯息。泥土已然解冻,软绵绵地变成地钱的温床,循着芳香而来的蚯蚓和火眼虫把生命的轨迹牢牢地镶嵌在土壤深处。滚圆的小石子偶尔从山脊跌落,一路欢歌,在接踵摩肩的人群前面戛然而止。
不过真还奇怪了,说是上山求医,生病的人们却聚集在门口一直不进去。
“洛克,去看看怎么回事。”
夏洛克看了看嘎隆寺门口两个肌肉像金刚石般结实突兀的武僧,用食指指着自己的下巴,张大了嘴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岳凡。
“算了算了,老子去!”
然后没过多久,刘乾桂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奶奶的!什么狗屁神医!”刘乾桂回来一脸愤愤,说那个叫午恩达喇的大和尚,居然因为感冒的人太多被传染了,没脸见人。岳凡问道是不是守门的僧人告诉他的,刘乾桂又支支吾吾起来:“哎呀,我就这么一说嘛。那俩肉坨只说都穆曲杰有要事不能见客,我一想那不就是感冒了没面子么……”其余的人都笑起来,不过来都来了,就先在这里等着吧。岳凡一行找了一个离人群较远的高处,放了包袱休息起来。
这一休息不要紧,就眼看着山脊的雪光从白色变成黑色,然后寺门口等候的人消失得一个都不剩。两个守门的武僧索性把朱红的木门一关,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门闩厚重的闷响,两个八臂罗汉的铜质门环低沉地晃动开来。
“不会,就这么完了吧?”刘乾桂冲到最前面,就差没砸门了。阿奴依提议干脆下山找户人家寄宿一晚,岳凡正在犹豫的时候,目光扫到了一直很默然的卓玛,她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一块古老的白石出神。
“卓玛……”
“什么人!”夏洛克一声高呼,立刻就要追过去。
岳凡顺着他的目光,果然发现白石那边有一个黑影迅速逃掉,立刻知道自己被人监视了,于是一把拉住夏洛克,示意自己去查探。岳凡已经不想再遭遇那晚在加热萨的状况了,还是自己去吧,出了什么事情自己有个底。
“我去看看就回来,大家待在这儿别动。”说着岳凡的身影也消失在白石后面。
刘乾桂还来不及阻拦,叹气就出来了:“哎,这小子,就跟蛮牛一样,冲动个啥啊!”
白石后面一条幽静的小道,紧紧地绕着嘎隆寺的围墙。岳凡追了不到一刻钟,前方就没动静了,却一直感觉有谁在附近窥视着他。他没带火折子,只好贴着围墙慢慢地走,猛然发现前面的墙根似乎被做了记号,而且是比较稚嫩的笔法,好像小朋友的恶作剧,正俯下身子准备细看,突然一块板子飞出,岳凡退了两步,瞧见了目光的来源。
那里原来是个暗门,估计是狗洞什么的,被刷了红漆的木板封上了。在不大的洞口里蹲着一个小孩子,正恐惧地打量着岳凡。
“不要害怕,我是……”
“不要过来!”小孩闭上眼睛大叫,岳凡面前突然竖起一根长条状的物体,三角形的顶端摇摇晃晃。
“这是……蛇?”岳凡愣得不敢移动半步,那条蛇也盯着岳凡一动不动。
“不要过来!不要欺负我!不然我叫奘玛布哥哥来!”奘玛布?那是谁?岳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见眼前这条长虫他也不敢贸然。
“小朋友,乖,哥哥不是来欺负你的。看,哥哥还给你带了玩具呢。”
岳凡灵机一动解下一个金属扣,在手里活甩活甩,脸上还摆出了很好玩很好玩的表情,然后发现那条蛇也盯着自己的手,顿时后脑勺冒出一股冷汗。
小孩总算没有激动了,“你真的不是来欺负我的么?”他紧紧捏住金属扣,另一只手径直去抚摸直立起大半身子的蛇,“舒拉,好了,回来吧。”
那条大蛇缓缓放下身子,这才在小孩身旁盘成一团。
“舒拉,是你的宠物么?”岳凡踮着脚尖慢慢靠近,生怕惊动了那条大蛇。借着寺院里面的光亮才看清,居然是一条青蟒,岳凡不由得又捏了一把冷汗。
“舒拉才不是什么宠物呢!舒拉是我的朋友!”小孩顾着拨弄金属扣,头也不抬回答道。那个金属扣是登山绳上的活扣,一块双层马蹄铁拴了一根铁钉,上面套一根小铁棍儿,铁棍儿拨到里面可以将整个环紧闭,拨到外面立刻松开。看来小孩子非常喜欢这种玩意儿,他对着岳凡咯咯笑起来:“哥哥是来看病的吧,我带你进去!”岳凡一听乐了,立刻捂着嘴装咳两声,道了句谢谢,心想待会儿出来再跟其他人联络,这就跟着小孩从狗洞钻进去了。
也不知道小孩特别熟还是怎么的,这一路居然没撞见半个僧人,岳凡还在纳闷,就听见小孩说午恩达喇大师就在这个房间里了。
“大师生病了么,怎么外面那么多病人他都不理啊?”
小孩低头看了看金属扣,又看了看岳凡,岳凡立刻又解下一个送给他,他才神秘兮兮地说:“哥哥不要告诉其他人哦。其实爷爷没有生病,只是因为今天奘玛布哥哥回来了,爷爷说有事情要跟奘玛布哥哥商量,没办法才不给村民治病的……”
“奘玛布?”岳凡隐隐记得刚才小孩貌似也提过这个名字。
“嗯,奘玛布哥哥也是跟我们一起的,后来他走了……”
“谁在外面?”屋内的人说话了,一听就知道是一位精神矍铄充满智慧的老人,“是郎达么?”稳健的脚步渐渐逼向门边,小孩赶忙把两个扣子藏进衣服里,躲到岳凡身后。门开了,一个让岳凡意外的高大身躯几乎占据了整个门口,他的身后投来烛台忽明忽暗的光,班丹奥图的神像在光线中暗暗发出威慑。
“爷爷!啊,那个,这个哥哥是来……”
“郎达!”
“是!”
老人不等小孩说完,喝了一声,打量起岳凡来:“回去睡觉!”
“是……”
这话虽然是说给小孩听的,但灼热的目光就快将岳凡身体内部烤成真空了,岳凡感觉周身都在战栗,连小孩依依不舍的表情都没顾得上看。午恩达喇转过身去,招呼岳凡进来,岳凡连喘两口粗气才提起了脚。
一开始气氛非常沉闷,岳凡跟午恩达喇对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午恩达喇目不转睛地盯着岳凡,仿佛还夹杂着一丝怒容。岳凡自然不敢跟他对视,东张西望,撅起的嘴唇不敢吹出半点声音来。这里不是祭祀的场所,应该是别间之类的。地面没有蒲垫,神像前也没有龛台,几根摇摇欲坠的蜡烛歪歪斜斜凝在桌上,交错的影子模糊了形象,升起黑白两色的轻烟。两边的墙面和柱子没有刷蜡,几处破损的创口凸显着不再年轻的岁月。暗红色掉漆椅子,到处刮满划痕的白浊的大理石茶几,以及久久不能挖掘出的人的气息。
怎么说呢,这个别间虽然略显破旧,但是又不能用残破来形容,可能是午恩达喇往这里面一坐,顿时所有物体都被赋予了灵气。正所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