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同意的一个观点就是把达尔文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混淆在一起的评述，好像他俩必须顾此失彼，或者非此即彼。其实，如果我们承认我们的生命分为外宇宙和内宇宙，又有什么非得把科学与神学像米和汤一样混杂一起。科学是一种确凿的存在，形而上学同样是一种确凿的存在，我们每天都活在这两种存在之中。岂止是这两种存在，是更多的存在。哲学、化学、音乐、美术、物理、数学、心理学，哪一种不是确凿的存在，它们在高处都是相通的，平实之处它们各有各的逻辑。当年，鼓励达尔文学科学的老师其实是一个神学家，达尔文关于外宇宙的进化论早已被现实确证。基因学的大力深入，更加旁证了达尔文的伟大。但是，我们的灵魂尊崇的一定是另外的逻辑。我们承认上苍所涵盖的那种大精神的神圣与真实，凭什么非得承认上帝必须是一个长鼻子长眼的人型为前提？正是因为达尔文为我们指出的进化论，正是因为达尔文为我们指出的本然属性必然导致的优胜劣汰，必然导致的你死我活，我们才更加应该加固灵魂世界里面神性的秩序。因为我们的核心理想是让每一个灵魂都得到尊重，因为我们深知只有灵魂得以救赎，生命的复活才有可能。
美国神学家保罗·班德写了两本著作《神的杰作》与《神的形象》，也给我们以生动的启示。保罗是美国著名的外科医学博士，他是个科学家，又是个神学家。过去，我们的身体总是被描述成我们美妙灵魂的丑陋禁锢，现在，保罗用文字为我们扭转了我们不平衡的旧观念，他为我们打开了一条簇新的理解身体之路。这些文字带着我们进行了一次身体的内在之旅，让我们接受了一次受伤灵魂的人道主义反思。在对人类生命细胞的书写中，保罗说：“身子只有一个，却是由许多细胞所组成。细胞虽多，却仍是一个身子……设若白血球说，我不是脑细胞，所以不属于身子，它不能因此就不属于身子。设若肌肉细胞对视神经细胞说，我不是视神经细胞，所以不属于身子，它也不能因此就不属于身子。如今神随自己的意思把细胞安排在人身上，若都是一样的细胞，身子在哪里呢……一只手、一只脚或一个耳朵，一旦离开了身体，并不能单独活着，但一个细胞却能。细胞可以忠心地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也可以固守一己的生命为自己活。有些细胞选择了在人体内发展自己独立的生命，它们享受住在身体内的各种好处，却又同时坚持自己完全的独立性——但这样的细胞不是成为肿瘤细胞就是演变成了癌细胞……”癌细胞是因为太想成全个体的自由所造就。可是，癌细胞积累的结果是让生命实体快速死掉。没有了生命这个实体，癌细胞也就没有了存活的道理。是的，讲究自己行为的规则是细胞的本分，一个细胞，不能既享受住在身体内的好处，又同时不守规矩地要求绝对自由。
其实，倘若地球是个生命，地球上的动植物都是地球的细胞。每个细胞各守职责，地球才能健康地运转。人类是地球身上最有能耐的细胞，我们所要求的绝对自由和挥发能耐，最容易让一个人发育成地球的癌细胞。能让地球毁灭的一定是我们人类这样的癌细胞。是的，无论如何，无论是哪种参照，人类的自由意志都会让自己自动地发展成癌细胞。如果我们不想毁灭于自己的自由冲动，那么就得遵循生命内在的神性原则，我们就要像个老实的细胞一样生存。我们的内心要有仰望，我们的姿态要卑微，我们要有所畏惧地生存，我们要遵循宇宙之间神秘的大道义。我们的自身没有可能自己取得这种爱，基督便让他的亲生子耶酥下到人间替我们受苦，我们在他十字架上的受苦中获取上帝的仁爱。保罗说：基督教的“陶造生命”的本意在于，人生在世界上必须破碎自我、重建自我，但凭借一己之肉身无法成就这种目标。基督教的陶造生命之路，从否定人自身的意志而诉求超越的他者，透过先由外而内、后由内而外的路径活出生命的至美，形成别具一格的精神追求之旅。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信靠宗教，有人信靠信仰。这是自由的选择，这也符合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刘再复与刘小枫都是我极度尊崇的作家，刘再复和刘小枫也彼此赏悦。刘小枫致力于汉语神学的建构，刘再复却始终只能徘徊于神学的门口。刘再复说，他也努力培育自己的宗教情怀，但不接受神学。他说他喜欢孤独的上帝，不喜欢有组织的上帝，因此不参与宗教活动，也不参与宗教学术活动，但这不等于他不被《圣经》里面优美的思想所折服。那些经过千锤百炼的心灵提炼出来的文字，粒粒珠玑，教人向善，谦卑，教人臣服，教人提炼出人性之中存在的金子一样昂贵的神性；教人平静，教人安稳，最终又会给人赐福，怎么能不让他对它们俯首跪心？
刘再复先生的《双典批判》也让我读得震动。杂文家阮直先生向我推荐了刘再复的这本书，他说，这本书好在它不是一部对“经典”审美的艺术解读，而是对人性与文化价值观的评判。刘再复《双典批判》中指的“双典”，是中国古典文学名著《水浒传》与《三国演义》。这两部经典名著历来被我国文学理论界称为古代文学的瑰宝，是大学中文系教授必讲、学生必读的名著。阮直先生在杂文中写道：“刘再复批评的不是‘双典’的艺术成就，而是他的‘文化价值’，是‘双典’的‘伪形’文化价值观念。刘再复从这两部小说中‘提炼’出的最大毒素就是——‘一部是暴力崇拜，一部是权术崇拜’……就是在这种价值观的持久浸染之下，我们的小说没了阴谋就没了读者，我们的江湖没了阴谋就没了看客。阴谋是我们最早悟到的智慧，阴谋是我们最容易理解的理论，阴谋是最让我们提神的鸦片。没了阴谋，皇帝就六神无主；没了阴谋，小人就寸步难行；没了阴谋，百姓社会就没了谈资。阴谋撩拨着我们的神经、滋润着我们的思考。我们的教育体系中没有阴谋这一专业，但稍有头脑的人都无师自通。因为我们从来就没少过专制与独裁。”阮直先生的解读和刘再复的文本一样让我们震耳欲聋。几十年前，我们的国家为什么能够有人吃人那样一种所谓“大革命”的民众普遍性参与？让西方人民以为整个国度里的民众天天在过愚人节，这样的灾难为什么能够达成？这些年来，我们的物质发达之后，为什么民众的幸福感并未有应有的跟进？哺育我们的这种价值观，是不是我们幸福心灵的凶器？
几年前，我在《南方周末》上读到学者余虹写的一篇文章，叫《有一种爱我们很陌生》。在美国，一名凶手开枪打死了32个人，凶手本人也饮弹自尽。在美国某大学为死者举行的守夜仪式上，他们点燃了33根蜡烛，为33个生命祈祷。牧师看着33根蜡烛说：“当那名凶手在开枪的时候，我相信他的灵魂在地狱里，而此刻，我相信上帝也和他的灵魂在一起，他也是个受伤的灵魂。”有一个人在给凶手的纸条上写着：希望你知道我并没有太生你的气，你没有得到任何帮助和安慰，对此我感到非常心痛。还有一个人为凶手写道：你大大低估了我们的力量、勇气和关爱。你已伤了我们的心，但你并未伤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变得比从前更坚强更骄傲——看到这些文章的时候我为什么呆呆地怔住？就是因为这种爱的力量一下子击穿了我的生命，让我的灵魂产生巨大的慈悲。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一种所谓的“爱”让这样的慈悲产生。可是，这样的干净的爱太陌生了啊，在我们这个国度，它陌生得让我感到自己的巨贫，也让我为我们的贫乏感到羞愧。
有人评价神学家刘小枫说，当一个人被刀子划伤而流血不止时，许多人是把伤口包扎好，但也有人是把带血的刀子包起来（刘小枫是属于后者）。是的，关注“伤口”和关注“刀子”是完全不同的问题意识。刘小枫是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悉心研读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想把刘小枫的思想浸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包扎“刀子”的精神姿态感染了刘小枫。生活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生命里刺扎了太多的伤口，比我们所知道的任何人的都多。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的苦难，忠实地跟随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小时，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因此而说过一句反对考验的话。他从来没有抱怨过自己的疾病，像贝多芬抱怨他的耳聋。他甚至没有认真地求医治过病，他把疾病当做命运来爱。他是一个自己生命的研究者，他在研究自己苦难的时候顺便把自己当成了苦难的主人。如果苦难是一把刀子扎进他的身体，他感兴趣的是如何对待那把刀子。他一生研究的竟然就是那把不停地切开他的皮肉让伤口如玫瑰洞开的刀子，最后他采取了把刀子包扎起来的方式，他包扎刀子的仪式多么像是一种灵魂的行为艺术啊。我至今没有发现能有更优美的灵魂高蹈出这种行为艺术，中国的田园、大观园、佛与禅，那些优美的逍遥举措，无非也是一种包扎伤口的仪式。他们在这种包扎刀子的灵魂仪式之中，显得是不是有些小气？
托尔斯泰曾经说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妻子安娜。他说，如果俄罗斯的作家都娶了安娜这样的女人，那么他们的日子会好过许多。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娜婚后十几年的日子，安娜的通达和柔情软化了他的那颗难以被驯服的心灵。他的癫痫病也几乎停止了发作。安娜后来做他的出版人，并成功地使这些书变成了稳定的收入来源。就在他们刚刚开始过上不欠债的日子的时候，他却因为一次与别人激动的争论而把命丧失掉。那一天下午3点，来了一位人很好的先生，可是这位先生喜欢争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个喜欢争论的人，他们因为他即将出的《作家日记》而争论了起来。两个小时后，客人走了，安娜看到细细的一股血顺着他的胡须流了下来。他的肺动脉因为激动而破裂了，两天后开始大出血，那一天是1881年1月28日。他请求安娜为他念诵那本从流放地带回的福音书，他对她说些亲切温柔的话，他希望她永远疼爱他们的孩子。“记住，安娜，我始终热烈地爱你，从来没有对你变心过，连念头都没有。”最后的时刻，孩子们和安娜跪在他的床头哭泣，使劲儿熬着不大声痛哭，因为医生预先讲过，一个人留下的最后感觉是听觉，任何破坏寂静的声音都可能延缓弥留状态，延长垂死者的痛苦。安娜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生命从她的手中走远。
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等待着的依然是伤口。我知道，生命中那些伤害过他的刀子，必定会千里迢迢前来伤害我。我活着迎接的一定会是伤害和苦难。现在，我想学做的是那个包扎刀子的人。我做那个包扎伤口的人已经太久，包扎的时候我一面大喊大叫，一面折磨词语。我一路走来，一路用伤口把词语折磨得遍体鳞伤。我一面折磨词语，一面向亲爱的词语道歉。现在，我想再念叨一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那句话，这是在我临死前必定会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剩下的岁月里面我最想践行的就是这句话：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还有其他方式的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我希望，我渴望流着眼泪只亲吻我离开的那个地球，我不愿，也不肯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