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游戏越来越成为一种惯常的活动，拉斯韦加斯和大西洋城夜以继夜地吸引着数百万游客。尽管它可能使当事者倾家荡产，其实已经有无数人因此而倾家荡产，而赌博活动从未因此而减少，有的地方甚至成为国家税收的主要来源。一道风险概率如此高的数学题，为什么人们的计算能力如此之差？其实，这是因为我们的生命中的冒险基因在起作用。我们知道，人类最早出现在东非，然后遍布全世界。想象一下有两种人，一种人蜷缩在洞穴里，另一种人则探索新的领域。虽然许多冒险的人都死了，那些赌了一把并获得胜利的人则布满了全球。我们其实都是那些离开洞穴冒险成功的人的后代，我们的身体里面全部都有祖先的这种冒险基因，我们的基因通过让危险变得激动人心这个办法来引诱我们冒险。坐过山车开快车，我们总会感到刺激万分。冒险激发一个生化奖励系统，让大脑产生出多巴胺这一让我们感觉十分美妙的化学物。进化甚至让我们的基因又进了一步，它们还把一种毫无理由的乐观主义植入我们的天性，而这又反过来诱使我们高估自己取胜的机会。通过制造不现实的信念，基因唆使我们去冒一些我们本来不会去选择的风险，一些人比另一些人的系统生来就具备更强势的冒险基因。所以，冒险和上瘾绝不单纯是个意志力的问题，而是有强大的进化和生物学根源的。
安娜曾经十分奇怪，觉得自己的丈夫有勇气承受了他的生活中那样多的磨难，牢狱、绞刑台、流放、疾病、亲人的死，他都能挺住。可是，他竟然没有力量克制住这么一种看起来应该适可而止的赌性，这真与他那高尚的禀性不相称。让安娜又心疼的是，她分明看到自己的丈夫因此更加痛苦，他更加想悔改自己，又因悔改不成而心碎。后来，聪明的安娜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意志软弱，而是因为赌博是一种吞噬人的嗜好，即使性格坚强的人也无法与之抗衡。她只能容忍，把喜欢赌博看做是一种不治之症。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伟大的作家，他有极其坚毅的内心探求能力，可是这不妨碍他同时是一个极度的破坏婚姻关系的赌徒。他的伟大和他的萎缩共存于同一个身体，这也让他从自身之中更加体验到作为小小的人的复调性。每一个人都是分裂的，每一个人都是神性的又都是动物性的。赌博让他与自己纠结了近10年，他亲眼看到了他是怎样把这个家里的钱给挥霍掉的。他深深地厌倦了自己的这种行为，是他对自己的极度厌倦才让他结束了这个可耻的行为。
多年前我阅读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罪与罚》，我在诗歌中写道：世界上只有一种生/那就是死里逃生/要想在生命里面安然地活/一死再死是唯一的途径/一个人必须经过九十九次死/然后才有一次或许的生/我要见到的阳光/必定在经历深渊一样的阴影之后……我为什么那样在意这个伟大的作家？就是因为这种死与这种生千真万确是我自己感知到的生命真实的死与真实的生，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另外的一种生。我精神的光明必在阴影之后是如此的不容置疑。
我感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是他生命中的多个自己的被委派。他们互相纠结，他们互相悖论，他们互相质疑。他们长久地不能被说服。他曾说，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在什么事情上，他毕生都是跨越限度的。我认为，这种跨越限度正是他艺术上的伟大之处。茨威格也曾说，谁也说不清楚，他一生里跨越法律限度走了多远，他的主人公的犯罪本能，有多少在他的身上变成了行动。作为最彻底的献身者，他才能成为对全部人性了解最深的人。他就是《罪与罚》里因为贪饮烧酒而偷妻子袜子的那个可悲的马尔美拉多夫；那个卡拉马佐夫，不知在他身上尽情体验了多少性欲的精神错乱。他的癖好和性反常，肯定也根植于把邪恶与无辜进行对比的神秘欲望中。他同时又是灵魂游离出来看着这些荒诞自己的那个人，他与他笔下的那些好色之徒、过度兴奋的人、猥亵之人与救世主、圣徒都是天生的兄弟姐妹，他们彼此是生活中的敌人和亲人。他们是矛又是盾，我感到他们战争的现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内心。他的内心早已让不同的自己厮打得千疮百孔，破损如同丝瓜瓤子。他的道德不遵照典范，也不奉行标准，而只求感情强烈。对于他来说，正确的生活就是要坚强地生活和完整地生活，这两者同时是善和恶。他不考验自己，他只是增强自己，他是我所知道的最企图并坚持着增强自己的人。上帝和野兽在他的肉体里面毗邻而居，他笔下的人物，淫欲产生纯洁，罪行产生伟大，喜悦产生痛苦，而痛苦又产生喜悦。他通过欢欣鼓舞和极度兴奋增强了一切激情，一切罪过。他把自己摆放进去，然后他再把自己领出来，他的世界横跨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在上帝与魔鬼之间。他是那个在艺术之中最让我认出自己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那样深地不救助自己，只是把自己深深地投入生活，甚至投入苦难和深渊。他跳入深渊的样子是那样的义无反顾。
他在小说叙事中，给出了一个个受本然情感役使的人物。这样的人他太了解了，他自己就是，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些流放中的苦役犯当然更是，他们可以因为取乐而杀人，因为一个圆葱去焚毁别人。那些看起来纯朴的农奴也是，他们为了自己不受伤害也可以杀死他的父亲。他看到人一旦屈从于这种本然的力量，必然导致的是对美的残酷毁灭。他看到这些人物的下场不是疯掉就是死掉，活着的人也生不如死。这是大自然偶然造化的人的一种属性，却是一种普遍的而且陌生于美的力量。如果世界是由美所拯救，那么本然情感必须被美所洗涤。而美只有在上帝的受苦中才能得到拯救，上帝死后人们能做出什么？什么都可以做出来，什么恶果都可以在世界上结出来，就是无法救赎美。人的本然属性中的恶，绝对能够染透人的本然属性中那点稀薄的美。美相对于这些普遍的恶过于微不足道，过于无力。所以，上帝必须莅临。只有上帝受苦的爱能够拯救美，否则，世界永远无法摆脱恶的涂染。
当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给出了另外角色的另外反驳。他借《白痴》中人物的嘴巴说出：我们所说的爱心对人的生活毫无用处。人的生存没有任何根基，只有被迫接受大自然的法则。在这个世界上，人就是被遗弃的孤儿，美与善都与他毫不相干。姑且不说整个世界充满了灾难、不幸和残酷，即便一切都是美好的，在人终有一死的命运面前，所有的美好都不过是一场虚空。固然，我们可以给出一种和上帝一样高拔的思想，让这种思想提供给受难的我们一种比一切折磨和整个地狱还要强烈的思想，甚至可以假定，倘若人类没有这种给人的心灵带来安慰的思想，就只能忍受地狱般的恶。但是，这种善良的思想根据何在？凭什么说它就不是欺骗？
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人物的互相诘问，其实全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诘问，也是我们的诘问，这样的诘问是世界上最难以解答出来的。或者，这样的答案其实没有任何人可以给出，全能的上帝也无法给出。答案或许永不呈现，永远是一种什么样的远，这样的答案也许就是一种什么样的远。当然，诘问是重要的，诘问已经构成和答案一样重要的存在。这样的诘问其实在我的心里盘桓了几十年，它如果像小鸟一样不停歇，我就必须让它飞翔。这只小鸟有没有找到一个得以让它停泊下来的信靠，这是它的命运。我得尊重它的命运，我所有的阅读其实就是诘问本身，也是寻找本身。我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更确凿的诘问和寻找。
神学家刘小枫在《拯救与逍遥》中指出：每个人都有罪，这就是自然法则带给每一个人的欠缺天性。人人都无法逃避原始罪性，也是转向上帝之爱的契机。人无法自救，爱的幸福需要上帝的救恩。刘小枫还说，爱与恶的本然争斗将是一无所得的牺牲。庄子也说，自然情性的本然就是欠缺，欠缺是无法消除或克服的。
当年的牛津大学首席、被当代人誉为“最伟大的牛津人”的神学家C.S.路易斯在他的神学著作《痛苦的奥秘》中写道：“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我连一个男孩应该具备的起码道德良知都没有。我只对残忍和吝啬有一点模糊的厌恶，这便是我最大的成就，而我对仁慈、诚实和自我牺牲的认识，就像狒狒对古典音乐的认识一样贫乏。”这样一个天才，这样一个多年以后把仁爱和圣爱变成文字给我们洗涤魂魄的天才，他的本然情感同样也是贫乏的、丑恶的。是不断接受着一种上苍一样的圣爱让他臣服，让他在上帝的爱中清洗自己的罪性。让他活成一个纯然的尊贵的人，把福音带给普遍的有罪的我们。路易斯曾经用这样的比喻说明有罪的人类和上苍的圣爱：一个人的生命是一个有土有苗的花园，生命的所有努力、所接受的教育可以是浇育这些苗子的雨水，可以是拔断苗子周围野草的剔手，可是，上苍之爱却是普照下来的阳光，花园本身不可能自己产生在高处的阳光那样的照耀。只有上苍才能把光普照下来，而没有阳光普照的花园，无一例外地是贫乏的、瘪瘦的，花朵绝不会自动发育成一颗健康的花朵。
“白昼提灯”是一个哲学上的掌故，说的是2000多年前的古希腊，有名的犬儒派哲学家狄奥金尼斯在白天提着一盏灯笼满大街找人的故事。这个在大白天提灯找人的哲学家被周围的人群视为神经病，因为满大街都是人，这个疯子怎么还找不到人呢。但是，这个哲学家发现了在丰厚的物质享乐之后，作为具有知性和灵性的“人”却不见了。“人”在物欲引诱、荣华富贵、权势财富的绵密攻击之下，把自己给卖了。那个叫“人”的东西把自己的尊严，把自己的自由，把自己有限的时间，把自己有限的精力一点一点地卖掉了。令人可悲的是被卖掉了的自己毫无察觉，在换来的那点可怜的物质的东西之中自恋不已。白昼提灯，按词索义，找的肯定不是外化的物质世界里面的东西。如果以人为标本，分为内宇宙与外宇宙的话，那么，白昼提灯，寻找的是生命内部看不见的那一个宇宙。我甚至认为，比之外宇宙，对于生命内宇宙的探索与寻找一点也不简便。美国前总统尼克松也曾在他的国情咨文中说：我们固然已经登陆了外太空，对于内太空却仍然一无所知。台湾哲学家林治平就写了一本叫《白昼提灯》的书。在这本书中，他向我们提出了“全人”的观念，帮助我们反思生命的质素。除了智商、情商、学识商数，他提出了人还需要灵性商数这个理念。是的，天、人、物、我，组成一个圆满的圆，“人”处于这一圆周的圆心上，由此而均衡发展前述的4种关系，即人与自己的关系、人与他人的关系、人与物质的关系、人与超自然的关系。这4种关系是美满人生的半径，倘若有任何一端发生偏颇，则不成其为圆。白昼提灯，人要找的就是人与超自然的关系。是灵魂对于灵魂的寻找。如果找不到这个东西，那么人就是一个睁眼瞎子。一个睁眼瞎子怎么可能生活在安稳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