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文字是我在这个世上艳遇的绝色
多么好啊这么一想那文字就绝成一片
我喜欢你活着的口气尽管
你情色的口气霸气如一把镰刀
伤害爱你的女人如同镰刀伤害青草
你扣动扳机的样子就是你留下的最后一个口气海明威的电报体文字曾经给我产生很大的影响。十几年前我读海明威，然后在写作上就有意无意地使用着他的电报体。很长一个阶段，我把每一个句子后面都跟着句号。我的文字电报体比海明威还像海明威（有意思的是，我正下笔写着的这些句子，好像又在对它们进行着恢复）。形容词是不要的，成语是不要的。当时就想，人类发明成语是一个多么不容易的过程啊，耗损了多少人类的脑细胞呵。可是，这些东西在海明威的脑子里是不好使的。而且，他写作的修改过程竟然就是把这些华美的句子删除掉的过程，发明出来竟然就是为了被删除，这真有意思。海明威只让字句呈现它的肌肉和骨头，海明威把形容词和成语全都当成字句之中多余的脂肪。那些短句子读起来却也是多么地过瘾呀，简洁，一目了然；果断，水落石出，像被剔除了杂质之后的水晶，无限制地靠近文字本身。海明威电报式的语句，一直对文学叙述方式产生着影响。不仅对他所在的国家美国如此，对世界各地都如此，对我们国度也是如此。当然，美好的句式不仅仅是电报体这样一种。我所喜欢的女作家周晓枫的文字就有另外一种美。有长句子也有短句子，一种极端的妖娆之美。
海明威的硬汉样子，也让我心存敬畏了许久。他说的那句话在当时我背诵得流利极了，并且还故意把它们安置在我的文字之中，且恰好是引用的方式。他说：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要给打败的，你尽可以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生活与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那个时候，我与一个同是海明威粉丝的朋友，经常谈论这个硬汉子。为了互相鼓励，我们使劲儿地把他的这句话记住并说出来，说得呲牙咧嘴。因为那个时候我们因思想贫瘠得要命，必须把这样的观念故意地树立起来，以便于让自己在比自己庞大得不成比例的生活之中站立得稍结实一点。那个时候的我们，精神虚弱得仿佛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被时间流程一样安置在生活的斗牛场上。生活是一头身强力壮、劲头十足的野牛跟我们过招，在它面前我们毫无招架之功。这其实是每一个生活初始的年轻人所共同的处境，没有例外可言。是的，在当时，仅仅是因为这一句话的存在，我们的心灵就受到了极大的慰藉，仿佛上天递过来的一个拐棍让我们拄着。
所以，对我来说，关注海明威的生命史是一件过于顺畅的事情。我买来了我所能看到的他的所有传记，还有与他有关的很多书籍。在海明威的传记中，根本没有机会出现的一个女人，叫瓦莱丽，她写的一本书《我与海明威家的男人们》，也被我买回来好好读。
张炜曾经说，他喜欢海明威的口气。我当时听到这句话，就愣了一下，仿佛一下子理顺了海明威是以什么样的精神在大地上长存不朽，就是他的口气。他说话的口气，他活着的口气，他同男人打交道的口气，他同女人打交道的口气，他生命的口气。它们过于独特了，独特到了霸气的地步，以至于让人仿佛看得到这种口气的样子。当年，写出过《凡·高传》的传记作家欧文？斯通问过海明威，为什么不去写关于美国生活的小说。海明威说，美国的生活太乏味，从不发生重要的事儿，这其实也是典型的海明威的口气。
1899年，海明威出生在美国富庶的中产阶级家庭，生活稳定而又单调，固定不变，很少有什么新鲜事儿。模式化的生存，不可能给一个例外的灵魂留下新鲜的印象。他生长在一个橡树园，橡树园当年是一个村子，北面是大草原，东面紧挨着大城市芝加哥。橡树园很快地被城市化了。现在想来，海明威笔下，他长在其中的现代化城市，就没有在他的笔下袒露过。倒是有着浓密树林的密执安北部，那些鸟兽鱼虫，那些自然的东西却和他笔下的人物牵扯得紧密。他从小喜欢随做医生的父亲一起玩，和父亲去离家300英里的一个湖畔钓鱼和打猎。拳击是他十几岁时最喜欢的一项活动，这样的活动使他长得高大威猛，肩圆体阔。他16岁那年开始写小说，他写的小说在所在中学的文学杂志上变成了铅字，这使他干这件事的时候越来越来劲儿。
中学毕业，在考大学、入伍和找工作这3件事情之中，海明威试图选择了入伍去欧洲打仗，他的父亲坚决不同意。那个时候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在进行中，美国也于1917年宣战。后来他进了一家报社当见习记者，在这个地方，他学到了让他一生受益的东西，那就是报社对于每个记者的文体要求：要写短句，要用陈述句，叙述要有趣味，不用陈旧的形容词。正面说，不要反面说。这些原本是这家报纸所要求的新闻写作须知的东西，却让海明威把它们输入于自己一生的艺术写作之中，他一直把这些东西当成是写作方面所学到的最好的东西。后来他反复地告诉别人，一个有能力的人，只要遵守这些准则便会万无一失。
投入战火的热情，从来就没有在海明威壮硕的生命中减损过。这也是海明威活着的口气，他找机会去了欧洲前线。他要去打仗，最大的激情除了他有一腔比爆炸的子弹还呛人的热血，就是他根本不知道打仗是怎么回事。海明威有着特别浓重的英雄情结，当英难的荣光让他心动。当然，真实的战火还是教训了他的身体。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我被炮弹炸伤227处，当时并不怎么痛，只觉得我这两条腿像穿了灌满水的橡皮靴子，机枪的子弹像冰冻的雪球重重地砸在我的腿上。反正我跌倒了，但我又站了起来，背着那个伤兵进了战壕。到了战壕里我几乎垮了，我背上那个意大利人的血流了我一身，上衣都是血，裤子里面像是有人在里面调了果酱冻，血从弹孔往外流……当然，他成了他所希望的被歌颂的英雄。只是不满19岁的海明威根本没有意识到，当英雄的代价是他差一点成了战争的炮灰，他差一点就写不成后来的文字，差一点就成不了后来那个有着自己口气的伟大作家。
战争也给海明威留下了他珍贵的初恋。这是一份没有终成眷属的初恋，却给了海明威写出后来名动世界的经典小说《永别了，武器》以原始素材。那是一个叫阿格尼斯的姑娘，是个护士。当年，海明威在意大利受伤，他被送到一家美国红十字会医院治疗，阿格尼斯是海明威的护士。当年海明威19岁，阿格尼斯26岁，海明威还是不可遏止地爱上了她。阿格尼斯修长的身姿和秀美的长发，让海明威想入非非。那个时候，还有另一个男人迷着阿格尼斯，而这个男人和海明威是好朋友，这使得海明威没敢对阿格尼斯表达感情。也许是天意，那个男情敌要离开医院，海明威高兴极了，还没有等到情敌启程，海明威就对阿格尼斯诉说了情肠。阿格尼斯也喜欢海明威的威猛与英俊，却对他小小的年龄感到不适。她在日记中写道：“海明威现在变得急不可耐，昨天晚上他对我说，他要是有二十七八岁该多好。有时我也希望他真有那么大，他很可爱，我们志趣相投。”姐弟恋在哪个地方都算得上是一个问题，不然它就不会被提示和被关注，这说明这样的恋情和他们的传统也是相抵牾的。他们还是相恋了，他们一下子就爱得很猛烈。阿格尼斯值夜班，她会快速查看完别的病号，急速赶去和海明威幽会。海明威就会躺在床上，取下阿格尼斯的发卡，让她的头发黄果树瀑布一般散落下来，而把他的脑袋罩在里面。他们俩的恋情一度发展到瓜熟蒂落的程度。可是，理性起来的时候，阿格尼斯还是感到了他们年龄上的不合适，她总是喊他娃娃。事实上在她眼里，海明威还真的是个19岁的娃娃。她看待爱情乃至以后的婚姻，和这个19岁的娃娃看待的爱情和以后的婚姻是不一样的。她更明晓爱情之后婚姻必将呈现的那种平淡的残酷，尤其是对一个大龄女人的残酷。况且，海明威有着严重的嫉妒心，一看到别的男人和她在一起就气呼呼地走开，还不容她作出解释，每一次都是这样的。其他的意气用事海明威也没少干，阿格尼斯有一次终于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亲爱的娃娃先生，如果你再露出那种冷漠表情，我可真生气了。她隐约以为，这个娃娃先生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对手，可是不见得是个谈婚论嫁的好对手。有一次阿格尼斯被医院派往外地，需要立刻离开海明威，海明威难过得如雷轰顶，整个人都呆傻啦。他正陷入热恋之中，不习惯没有她的生活。他写信给她，有时一天两封，她也写信给他，语言越来越热烈，他们在信中互相表达了要结婚的愿望。后来海明威回国了，阿格尼斯没有跟他去美国，分离后的阿格尼斯很快与她年龄合适的心上人——一位意大利公爵订了婚，海明威轰轰烈烈的初恋就这样结束了。
这样浓重的初恋伤透了海明威的心，初恋的失败几乎让海明威痛不欲生，他简直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初恋是男人和女人一个特别重要的情结，好多经典作品都是写给初恋的。好多人也把初恋当成是自己最纯洁、最深刻的爱情，认为初恋对象才是自己最爱的人。心理学家解释说，其实这是一种假想。初恋使男人和女人第一次品尝爱的滋味，而且这种品尝是那样细腻。最重要的是，几乎所有的初恋者都参与了对方极大的创造活动。因为是初次，所以夜以继日地思念、幻想，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恋人。实际上，恋人并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除了初恋外，剩下的恋爱便都开始缩略，少了种种创造，多了实际的认识和容忍，越来越使爱情成为一种性活动，这就是初恋与后来的爱情的本质区别。精神撤退，物质呈现。这样一种虚拟的恋情一旦破损，当事者所受到的伤害也就越严重。所以初恋的失败一如剜心，死了一回。而从广义的事实上，对于更多的人来讲，初恋是最不成熟的爱情。
也许，从这个重大的痛苦中海明威得出一个结论，就是不再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予女人。女人的爱情是靠不住的，他开始把写作当成是至高无上的事业。当然，他也没有浪费掉他的痛苦和珍贵的感情，几年后他根据这段经历写成了小说，小说一出来就成为经典。
阿格尼斯怎么也想不到，就是她拿他当娃娃的这个小年轻人，这个和她有过最昵近的肌肤之亲的小男人，若干年后成为名动世界的大作家。他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成为这个世界的精神地点，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成为语录。当然，他爱过的每一个女人都成为他传记里面的情色对象，永远被世人讨论和关注，永远成为叙述海明威情色事件的符号式人物。就是没有成为他妻子的阿格尼斯，也命定地成为他的初恋对象被铭记。当然，按着海明威的性格走向和人生走向，就是阿格尼斯嫁给了海明威，她也几乎避免不了有着情色破损的命运。成为大师的海明威总结说，他每10年就会换一个法律上的妻子。
回国后的海明威被当成英雄被人们赞捧。在芝加哥，市民们打着横幅迎接这位战场上的英雄归来。报纸上夸他是“一个为了民主事业而对世界有所贡献的人”。他到处作报告，他挥动着那条被弹片击破了的裤子，讲述他的负伤经过。他家里还陈列着欧洲的画片、地图、军装、刀和枪，还有刺刀和勋章，供来访者观瞻。还有离谱到他实际上没有经历过的东西，比如，有人说他“胸部中弹了，但他用香烟塞住伤口，继续作战”。比如“意大利国王以个人名义授给他勋章”。当然，当英雄的好心情只为他培植了一会儿，很快地，大家伙就把他忘了，他也发现大家伙竟然不再提他了。赞美的时候他感到灵魂出了窍，可是，走掉了的灵魂很快地再回来，让他回到庸常的现实中。从激动走向淡然，好比放烟火，火花在空中绽开时灿烂无比，熄灭之后四下里黑洞洞的，静悄悄的，跟没放的时候一个样。当然，这其实是所有虚荣过后的人生的一种真实场景。章子怡当年也说，她所走的红地毯时的样子是假的，当天晚上，那些弄脏了的破烂的红地毯上的旷漠场景才是真的。人人都需要这种假设的人生，人人需要这样的虚荣。麦家曾经反思过他所需要的虚荣，说虚荣是用来抵抗虚无的。是的，人生的真相是巨大的虚无，假如没有用不停的虚无来进行干扰和抵抗，活下去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还有，失恋的痛苦让他不知怎么活下去才好。他玩拳击，去湖畔野炊，和女孩子接吻，想方设法让自己忘掉已经存在的忧伤。战争过后的生活不仅让海明威的生活平淡下来，而且还给他添加了毛病，那就是失眠。也许是因受伤的那个晚上黑暗中呈现的闪亮，这在黑暗中升腾起的过于明亮的光火虽又归于黑暗，可是却在当时给他造成了惊吓，以至于他的灵魂总在常态之中把那种巨大的光火呈现出来。海明威开始换了一种方式抵抗自己的虚无、恐惧和失眠，他赶到了那个离开城市的湖畔，他写小说。他说，他每天自我训练，坐下来一遍又一遍地写。有时因为写得不够好，他就恨自己不中用。他写了不少，可是就是没有人要，他的收获就是一遍一遍地退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