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爱多么令人着迷
你就是她的她她就是你的你
我这个必死的女人多么想要你设计的那种死
与亲爱的人抱着搂着亲着一起死
是你反复设计的最安稳的一种死
你死得比活还妖艳你死得比死还静美
在这个世界上情话很多，情诗也不少。可是，最打动我的，不是那些忘我爱情状态下的激烈的表白，不是爱情中的忧伤和无奈，却是沧桑过后爱着的一颗心灵的独白。比如，王道乾译的杜拉斯在她的小说《情人》的开头，记述的是年轻时爱过越南少女的中国情人的一段话：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很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你比年轻的时候还要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年轻时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容貌。”还有，袁可嘉翻译的那首叶芝的诗歌《当你老了》：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但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现在，对我来说，另一段话语依然同杜拉斯和叶芝的话语一样在我的生命里面永垂不朽。它是安德烈·高兹写的。在他的7000多字的情书《致D情史》中，高兹给他的妻子多丽娜写道：很快你就82岁了。身高缩短了6厘米，体重只有45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丽、幽雅，令我心动。我们已经在一起度过了58个年头，而我对你的爱愈发浓烈。我的胸口又有了这恼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热的身体依偎在我怀里时，它才能被填满。
翻译家袁筱一在译完这段话的时候说，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女人在读了这样的文字之后都会有不明了的愿望，希望自己可以成为文字中的“你”。我要说，我在读了这段话的时候想的不是这些，而是远远地高于这一些的东西。我这么一个自私的女人，时刻在内心关注着自己这个小我的情色冷暖的女人，在那个时刻，我感到作为一个承载着生命的一个普通生灵，被谁在灵魂深处狠狠地划动了那么一下子。这种划动又温暖又疼痛，又灿然又凄美，又喜悦又致命。我想，我也是感到我胸口一直被我故意忽略着，却也是一直货真价实存在着的那恼人的空茫，被什么东西一下子填满了。我想，那填满我的东西应该是人类的感情所不可能抵达的一种真实的抵达，对于我的深渊一样无解的灵魂的意外碰触吧。那一刻，我的身体物理性质地深深地颤栗了一下。
阅读高兹，完全是一种额外的收获。那一天中午，我与几个文友凑在一起聊天。我的新书《她传奇》出版了，大家谈起这个话题。作家刘宜庆说，他有一个好的素材，或许可以用在我即将动笔写作的《他传奇》之中。刘宜庆让我去看一本书叫《致D情史》。作者叫安德烈？高兹。他说，高兹和他妻子在晚年双双相约着吃药死去，这让他心动，也堪称传奇。那个时候我对高兹一无所知，但是，高兹和他妻子的死法一下子也招惹得我心动得要命。那个时候，我刚刚写完诗人顾城，顾城也是和他的妻子谢烨一起死的，可是顾城抡起的是他的那把斧头。这让我伤情。对于顾城，我的伤情绝对越不过他抡起的那把斧头。我在那篇文章中写出我心中最迷人的死亡。作为一个怕死又必死无疑的女人，那就是和心爱的人一起死，一起搂着死抱着死。这样的死才是令我想入非非的一种死，是死得最不恐惧的一种死。刘宜庆就是在这个当口告知我这本书的。这让我觉得真是恰巧得不可思议。我在当天晚上就去书城买回了这本书。这本书才七十几页，7000来字。当天我就看得如火如荼，被高兹和他那又迷人、又忏悔、又荒凉、又温暖的文字所惊动。
这7000字，是高兹在他的妻子多丽娜身患绝症接近死亡的时候写下来的。写下这些，也是为了高兹自己的赴死。写完了这些，没多久，高兹就和他的妻子多丽娜一起死去了。高兹写了那么多的文字，出了那么多的书。高兹的那些书其实有着很高的哲学含量和价值，对这个看起来日益茂盛起来的物质世界的荒诞，有着很大的警示作用。但是，这些文字没能让高兹成为举世瞩目的哲学家。高兹是萨特的学生，但是，他没有成为萨特那样的大人物。如果高兹对妻子的疼爱发生在萨特的生命中，那么高兹的这封信早就比萨特的存在主义还令人丢魂。但是，这7000来字的最后的情书却依然能够口口相传，以它们灵魂的天生丽质而让众多的世人所接纳。这是个慢功夫，但是，不要紧，这样的文字有这样的耐心，等着被我们接纳。而且，早一天被我们接纳，人类的爱情就早一天被瑰丽。我敢说，只要人类还有灵魂，那么这样的文字就一定不会被忽略。我敢说，高兹的这些文字正在一步一步地被世界各地的读者所接受，它们正在呈现自己流芳百世的香气。当然，写下了这封情书的高兹大抵没有想到这些。他就是想把自己在尘世上最后想说的话说出来，吐纳出自己最想说的话，然后去赴死罢了。是的，年轻的时候，一直被高兹卖力写着的那些试图流芳百世的文字没有让他流芳百世，这封不起眼的7000来字的情书却或许能。
高兹和多丽娜的恋爱有一个很文艺的开头。就像高兹说的：“我们的故事有一个很美妙的开始，几乎称得上一见钟情。”那是1947年9月的一天，多丽娜被3个男人包围着，他们借口要和她玩牌，实则都在争着给她献殷勤。多丽娜有一头浓密的头发，棕色的，滚动的波浪的样子。她的皮肤是珍珠色的。这3个男人其中之一就是高兹。那个时候多丽娜刚从英国来到瑞士洛桑。多丽娜在高兹眼里是那么高贵、俏皮，“美得如同一个梦”。高兹和多丽娜目光交错的时候，高兹悲伤地想：这么美的一个女人，我是不会得到机会的。后来多丽娜告诉高兹，在她见到他之前，那天有人早就给她打过预防针了，说高兹是个毫无意趣的奥地利犹太小子。
一个月后，高兹在街头又遇见了多丽娜。他看着她走路，舞蹈一般，很是迷人，让他无法把眼光从她身上挪开。接着有一晚，偶然地，高兹看见多丽娜离开办公室走到大街上。那是一个下雪天，大雪过后的毛毛雨把多丽娜的头发弄得卷曲。高兹赶上去，邀请多丽娜去跳舞。多丽娜点了头。这是一个美得过分的日子，一个美得过分的事情的开头。高兹记住了这昂贵的一天——1947年10月23日。
高兹和多丽娜越聊越好。与多丽娜的交往越多，高兹越能感知到多丽娜生命中原本还有那么多他不曾知晓的好东西，这让他惊喜。多丽娜读了很多书，听听她读到的作者的名字，弗吉尼亚·伍尔夫、乔治·艾略特、托尔斯泰、柏拉图……高兹就已满怀欣喜，因为他知道，看一个人读什么样的书，大抵就会明白读书者是一个什么样的生命质地，他们甚至可以畅谈政治。多丽娜是自信的，而且还似乎从不怀疑自己的自信，这也让高兹惊奇。她的自信是从哪儿来的呢？重要的是，她的自信也是让他信服的。高兹和多丽娜还一起去看了一场电影，看完后他们去饭店吃饭，还一起按照电影里面的情节在饭店里搞了个恶作剧。高兹进一步被多丽娜的冷静和自若所感染。
在三四次试探性的交往之后，高兹和多丽娜终于忍不住了，渴望身体的亲近。那是一个一点都不华贵的地方，是在高兹的住处。房间里有一个沙发，只有60厘米宽，平时高兹当床用。还有一个用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书架，一张堆满纸头的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电取暖器。就是这么一个简约到极点的地方，却值得让高兹和多丽娜用出一生的时间去反复回顾。灵魂的奢华其实和物质的奢华毫无瓜葛。那一天，他们就是在这个简陋的地方互相交付了自己，灵魂，还有身体。他们一开始不急。他小心翼翼地脱去她的衣服。现实呈现的多丽娜竟然是比高兹想象中的更炫美，她颈部发出来的珍珠色的光泽几乎刺伤了高兹的眼，以至于他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来平复这比心跳更加正弦曲线般起伏的身体波动。多丽娜终于让高兹明白了有生以来第一次晓悟了的一个道理，那就是：欢愉不是得到或是给予，只有在相互给予，并且能够唤起另一方赠与的愿望时，欢愉才能存在。是的，肉体的狂欢一定是源自灵魂的狂欢，而灵魂的狂欢一定是被肉体的狂欢所呈现。而且，两情相悦，不是谁不爱谁的问题，一定是谁争着更爱谁的问题。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们每天晚上都来到这个粗简的地方谈情说爱。通常是，肉体急不可待地代替灵魂说话。灵魂想说的越多，肉体表达得越狂野。灵魂的纠结若是袅袅难绝，身体就会停不下来地代替着诉说。其实，情色中男女散发出来的眼神，一方一定会比上帝更能读懂另一方所蓄育着的精准内容。对于高兹苦行僧般的生活，美丽的多丽娜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的讶异，他也觉得她的这种不讶异是多的天然。真是奇怪，在认识多丽娜之前，高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绝情的男人，因为过去和其他女人呆上两个小时以上，高兹就会厌烦，而且他还会表现得让她们知道他的厌烦，高兹大抵还会认为自己道德品质有问题呢。多丽娜和她们不同，多丽娜的存在让高兹取消了对于自己道德的质疑。高兹感到自己和她在一起不仅不厌烦，而且自己跟着她去了一个他从来不知道的世界，这个世界美好得想让他在那里一次比一次强烈地死去。
美国心理学家朱迪丝在她的著作《必要的丧失》中说到了“分离的自我”，说到了我们最致命的痛苦，在于为成为自己而奋斗。她认为，我们以丧失开始自己的人生。我们被抛出子宫。我们是吮着奶、呜咽着、无助地依赖于人的婴儿。那一个阶段，母亲将自己置身于世界和我们之间，保护着我们，不让我们不知所措地焦虑不安。我们的成长，就是我们放弃的过程。我们放弃了那些为成为独立的人所必须放弃的东西。我们因此感到与自己的隔绝和恐怖。我们因此感到从未稍离的孤独。而寻找母亲般的安全感，在放弃过程中深深地埋入我们的潜意识。我们终生对结合的渴望导致了我们对回归的渴望——如果不是返回子宫，那么就是返回到所谓“共生现象”的幻想结合的状态。这是一种情人、圣人、精神病患者、吸毒者和幼儿所熟悉的状态，人们称之为“欢乐”。当然，我们对这种联系的追求，即对恢复一体的追求，既可能是一种病态，也可能是一种健康行为。通过性的结合是最能彻底地恢复这种一体的方式。两性结合带来的肉体融合，把我们带回了婴儿的一体状态。有精神分析学家把这种结合说成是“爱与死之间的完美调和”，这种方式通过瞬间的自我消失补偿了母亲和孩子的分离，即我们与自我生命的分离。这也是为什么男女情色永远在红尘之中永不疲倦地被追逐的深度原因。但是，我认为，即使是通过情色的结合也有可能是病态的，也可能是健康的。肤浅的性因为没有灵魂的嵌入，因而是自我欺骗的，因为情色双方根本没有在彼此的身体里面找到其精神的母亲。肤浅的性，必将会因为它的肤浅和其所带去的额外的麻烦被当事者所厌弃。灵与肉相结合的性不同，灵与肉相结合的性，就是把彼此引往被分离的自我之中。所以它永远是个体生命最完美的狂欢。
高兹说，多丽娜让他童年时代所树立的价值观在这个世界里不再发生效用，这个世界竟然是令他着迷的，进入它，他就能够逃离。没有所谓的“义务”，没有所谓的“归属”。和她在一起，他就到了别处，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甚至是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多丽娜带他进入了一个完全异质的空间——他是一个摒弃所有固定身份的人，将一个又一个身份叠加起来，其中却没有一个是他自己的。高兹就是在多丽娜那里找到了他灵魂的住所，他在她的生命中不停地通过自我消失而联结到了与自己的那种共生。
高兹与多丽娜其实没有一点相似的成长背景，他们的成长历程仿佛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高兹能够感觉到，他和她在本质上是有相通之处的，他们有“一种很特别的伤痕”，被高兹说成是“根本经验”的东西——一种不安全的经验。高兹认为这就是他们一开始就能形成默契的东西。他和她都觉得在世界上没有既定的位置，他们都认为只有自己为自己打下的一方小天地，他们才能承担自己。多丽娜好像比高兹更有这样的心理欲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