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人间愁风雪,不归路上不归人。每年秋末入冬的第一场雪,戮不归都会在这里静静等候仇风雪的归来,只是等了十五场初雪,期待的身影却从不出现,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雪花轻轻地飘落在小河上,又迅速融化。唯独有一个角落,雪花越积越多,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雪堆。戮不归的船漫无目的地在芦苇荡中飘着,却撞上了这个小型“雪山”。戮不归猛地睁开双眼,冰冷的青铜面具之下,脸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十五年了,这片禁地从来没有人闯入半步,连上齐的军队都不敢来访的地方,怎么会出现尸体。从船撞上的触感看来,雪堆之中应该是一个生物。
戮不归感到有些不祥,十五年的等待,最后会是这种结局么?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他就已经下水将雪堆抱回船上。“不可能,这世界上没有人能杀得了她。”戮不归心情沉重地将落在尸体脸上的积雪拨开,一张安宁如月光的脸映入眼中。十五年来不曾跳动过的心,那一刻又真实地碰撞。
叶竹青又梦见自己深陷军队的重重包围之中,天色昏暗,纷纷扬扬的大雪飘进她单薄的衣服之中,冷,但是她不可以停下来。一直冲到芦苇荡之中,还能看到军队的火光徘徊。她回头一看,却失足掉进寒冷刺骨的湖水之中。
“啊!”叶竹青从床上坐起来,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发现自己还在家中。四周熟悉而现代化的布置,手边还开着游戏的电脑,画面中的角色被敌军包围,喊打喊杀的,她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摸摸额头,全是冷汗。“原来是噩梦啊!”以后真的不能玩太多游戏了,做梦也做得这么逼真。叶竹青拿起手边的闹钟一看,都十点多了。心中一紧,想想又放下闹钟,今天还是好好休息吧。再世为人的感觉太好了。
她下床去拿桌子上的手机,想打电话请假。不料被什么东西磕绊了一下,头重重地磕向地面。咦,好软好香好温暖的大地啊!
端着药汤碗的戮不归端详着病榻上小女子的神态,不知道她梦见什么了,慌慌张张,一会儿皱眉,一会释然,一会又骂骂咧咧的。正看得出神,这小女子突然坐起身,和俯身探望的戮不归撞了个满怀。戮不归怕滚烫的药汤洒在她身上,及时地护住了药碗。小女子撞在他胸前,自己摸着头晕乎乎地说了些什么,又睡死过去。
醒了?会动就好。当初救回来的时候,戮不归没有把握能治愈她的伤势,由于出行匆忙,身边没带名医更没带好药。好在戮不归功力深厚,硬生生用内力将叶竹青的淤血打通,再用草药料理皮外伤。十多天过去,终于有了苏醒的迹象。
昏睡中的叶竹青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闻着非常舒服,让她留恋不已,很想睁开双眼找找味道的来源,但都感觉被困住无法清醒。这天她终于做到了。戮不归像往常那样将汤药喂到叶竹青嘴中,苦味立即在她的味蕾上弥漫,已经处于清醒边缘的叶竹青忍不住咳了两下,把入口的药全喷了出来。叶竹青咳得坐起来,将盯着她出神的戮不归撞个满怀。
感受到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帮自己顺气,叶竹青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见一张戴着半边青铜面具的人脸,“妈呀!”叶竹青下意识尖叫一声,伸手打了铜面具一巴掌,还带翻了他手中的药碗。刚醒过来的叶竹青缩在床角,大气也不敢出:她又回来这个陌生的时空了!或者说,她从来没离开过?叶竹青懊恼万分地捂住双眼,心中默念:这都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梦!
“你不是在做梦。”戮不归看穿了她的心思,又稳稳地将药碗端到床前。叶竹青被道破心思,惊讶地放下捂住眼睛的手,眼前还有更讶异的事,那个药碗中的汤水居然点滴未洒。叶竹青瞪圆了眼睛,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哈哈,好奇吗?”叶竹青的心思再一次被看穿,她不好意思地收起自己的表情,小心翼翼地看着眼前的面具人。说实在话,面具人的下半脸轮廓长得实在是完美,身上远看是白色的袍子,近看才知道是淡绿色的,极淡极淡。叶竹青不小心看得入神,戮不归也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一语不发任由她看着发呆。
两人这样对视了不知道多久,当初落在竹窗上的刺眼阳光已经转为点点夕阳,屋子中的空地涂上了一层绚丽的红色。叶竹青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念头,想要看清楚那些想法的时候却又消失无踪,她好像是时时刻刻都该很惶恐,但又不知道要害怕什么,她想好好地在这个时空里生存下去,却又觉得好像没意思。她盯着戮不归,眼神闪烁不定,时而迷茫如大雾天,时而清醒坚决如高山大岳,时而忧愁无助如绝崖小鹿。
戮不归没有打扰叶竹青,安静地看着她眼神的波动,心中也一抽一抽地疼,这个小女人受了委屈还不自知,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曾开口抱怨过,她究竟在乎什么。
直到她逐渐回神,戮不归才缓缓开口道:“药凉了,我再去热热,你坐着不要动,不然伤口会崩开。”叶竹青目光落在戮不归衣领和胸前那片污渍上,歉然地笑了笑,道:“太不好意思了。”不过她也没打算帮忙洗,她过惯了被圆圆伺候周到的日子。圆圆,叶竹青想起这个名字很是想念,但也有些愤怒。为了圆圆和蓬,她这次差点就要命丧黄泉了。
戮不归浅浅一笑,转身离开小房子。叶竹青随后蹑手蹑脚地跟到窗边去,想监视一下戮不归的举动。房外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竹子林,他在房外搭了一个灶台,正在生火煎药。柴火烟轻轻地冒起来,却没能飘近他身边半分。面具下的唇角温柔,明净,总是蕴着浅浅的笑意,叶竹青忍不住又看痴了。
“不好,他这么好看,肯定不会垂涎我的美色,难不成救我是有什么特殊癖好?难道是个变态?”叶竹青自言自语,但看着夕阳中那抹似梦似幻的身影,叶竹青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疑虑,“这么好看的人也犯不着变态了,肯定会事事顺心如意。”不过他为什么要戴那个面具呢,一看上去还挺吓人的。
戮不归端着药碗要回房了,叶竹青赶紧爬回床上缩好。“过来吧,喝药了。”戮不归依然微笑着道,语气中是说不出的慈爱。叶竹青有种听到自己兄长呼唤的错觉,自然而然很听话地挪到床边,要接过药碗。“哎呀!”叶竹青动作稍大些,竟牵动了伤口,白纱布处渗出缕缕血迹。叶竹青这才注意到自己全身几乎都缠上了白布!“卧槽!”那晚被大批军队放箭射杀追逐的情景突然真实地撞入叶竹青的脑海,
“不是梦,不是梦。”叶竹青抱着头痛苦地卧倒在床上,明晃晃的长矛从躲在草丛中的她的脸上擦过,那股寒气毕生也难忘。利箭在身后的风中叫嚣,穿透她肩胛骨的剧痛,在五行营中的鞭伤,手上被烧出再也无法消退的烙印。她这具皮囊,从里到外,算是毁了。叶竹青更觉得万念俱灰,爱情、亲情、友情、金钱、容貌、才华、理想,样样皆废!
戮不归见状,连声道:“是我疏忽了,叶姑娘你身子不方便,我该照顾周全的。”言语中竟然满满是真诚的心疼。他扶起叶竹青,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她丝毫不觉得疼,他让她的身子半依偎着他,一手端起药碗,一手拿着汤匙,舀起一小羹,先吹了吹,喂到她嘴边。叶竹青看着那勺药,目光错综复杂,自己什么都没有了,还喝什么药,不如喝砒霜吧!
“不要胡思乱想,乖乖喝药吧。”戮不归温柔的声音及时在她耳边响起,她如扯线木偶般听话,喝下了药汤。一口又一口,两个心中同样没有男女大防的人,在夕阳中喝完了一碗药。戮不归心中想着,她是病人,需要人照顾。而叶竹青自己,也这么想。
当小木屋中明显暗下来之后,戮不归端着空药碗去点了蜡烛,好像想到什么一样,回头笑了笑道:“这帖药是帮你导气血的,你的身子原本就虚弱,又受了伤,没法自行往各处输送血气。喝完药之后要到外面走走,更有利于药效运作。”
“你是说要散步啊?”叶竹青心中烦乱,也正好散散心,便答应了。戮不归走到房间后面,一会推着一架轮椅回来了。“你一会走累了,随时可以坐上这小车,我推你回来。”
叶竹青脸红了一下,“你人挺好的。不过,我自己大约估计着走,保留回程的体力。”戮不归在黑暗中噗嗤一笑,道:“叶姑娘不必见外,你是病人,有需要尽管开口。”
房外,一轮秋月被夜幕托上了竹林梢头,柔和的光芒洒落一地银霜。“有点冷吧。”戮不归推着空轮椅,陪着叶竹青慢慢行走,一阵风起,叶竹青抖了一下。戮不归从空轮椅中又拿出一件棉斗篷,熟练地给叶竹青披上。积弱已久的身子确实对寒冷特别敏感,叶竹青忍不住抓住斗篷,紧紧拢住自己。戮不归轻轻拉开她的手,道:“这里有扣子,可以系上。”语毕,他替她把所有的带子都系上了,没有触碰到她身体的任何部位。
叶竹青心中好一阵尴尬,一来尴尬自己连衣服都不会穿,二来尴尬两人的姿势太过暧昧。但是她没有办法把“邪念”这个字眼和眼前这个专注地系衣带的人联系在一起。
“喂,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啊?”叶竹青沉默已久,戮不归也陪着,她突然开口让他也愣了一下。“我吗?可能是等待吧。”戮不归很快恢复平静地说道。叶竹青又不作声了,她也并不期待戮不归能给她任何答案。“你呢?”戮不归很想知道她的答案。叶竹青难过地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甚至想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不知道是情境所致,还是心境有变化,叶竹青很信赖身边的面具人,也很想告诉他自己所有的疑问。
“我救你,是因为你是十五年中唯一一个活着进入禁地的人,我想和你做朋友。”戮不归嘴角弯出最好看的弧度。叶竹青惊讶地问道:“禁地?”
“没错。风雪原是我的禁地。”戮不归颇为得意地跟叶竹青炫耀道,此刻的他完全就是个骄傲的小孩子。叶竹青扶额想了想道:“不对啊,我怎么记得我是在军营附近,军营还能有私人禁地?”
“小傻瓜,上齐的军队都不敢进入这片竹林和芦苇荡以西,遑论小小的天威驻军。”戮不归笑看这个小女人的小动作,转不过弯来的她,模样更是憨厚可爱。
“你这么厉害?怪不得那些军队不敢追上来杀了我。”叶竹青回想起自己落水前那一幕,军队确实是不敢靠近她的身边围捕,而是远远地射箭猎杀。“那些人你都能打退吗?”叶竹青双眼扑闪扑闪地,似乎想到什么开心事。
戮不归忍不住笑道:“你跟着我,他们不敢来骚扰你。”
叶竹青的小九九被说破,不好意思地嘿嘿嘿一笑,似乎刚才对人生的绝望和困惑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安全感,就能取悦你啊。戮不归在心中恍然大悟。
叶竹青拢了一下斗篷,触到自己胸前的伤口,休眠多日的大脑终于醒了:“话说……我身上的伤口和衣服,都是你换的?”戮不归颇觉自豪地挺胸答道:“正是我。”天下没几个人能享受他的手法,连她都没有。因为她没在他面前受过伤。
感觉身边气氛并不如想象中热烈且充满敬意赞赏,戮不归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叶竹青,她的脸早已红成一只熟透的大虾。他心中一沉,难道寒风入体,发烧了?
戮不归伸手覆上叶竹青平滑光洁的额头,屏气凝神地判断着她的状态。“情绪很波动,气脉紊乱,热血倒灌上脑,咦,这症状,应该是要……”
“砍人。”叶竹青阴沉地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