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行营着火,军营顿时锣鼓声一片,紧张有序地组织灭火。神情枯槁的絮呆呆地坐在一张简陋的床榻上,出神地想着什么。不过也没人在乎她想什么,那两个男人刚听到火讯,连滚带爬地从她身上下来,裤腰带都来不及系好,就跑去灭火了——原本该他两人值班,他们偷懒跑来军妓营帐中逍遥快活。军中经常有这样的情况。紧密的鼓声让絮稍微偏头倾听了一番,又重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们也配击鼓?他们根本不懂鼓。被军官们弄乱的下裙,絮从不打算整理。
昔日神采飞扬、风华绝代的面容,失去了所有的生气。别的军妓虽也觉得自己命苦,但总要打起精神来迎接那些武士军官,即使是最粗鄙的火头兵,马前卒,也有权力对这些军妓非打即骂,有时候打骂只是这些男人眼中助兴的手段。没有人会帮她们出头,颇有姿色的女子自然早就住进某位军官的专属营帐之中。她们,本就是要取悦所有人的,没有任何可以逃避的港湾。
絮原本不属于这里。她是一名舞姬,最擅长鼓舞。当她踩着蓬敲击出来的鼓点翩翩起舞时,她不再是乐伎,而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她从蓬惊艳的眼神中知道这一点。年尚十四,不经人事的絮,以为男子看仙女的眼神都是一样的,都像蓬那般珍爱和呵护。
直到王图的出现,击碎了她所有的天真。原来有些男人,看见心中仰慕的天仙,却要用占有和蹂躏来表达自己的喜好,甚至不能原谅她一时的慌乱,报复性地将惨遭玩弄的她,贬为军妓。腿上被王图踹出的伤,身上被粗暴的将士们肆意留下的青紫色,絮一点都没放到心上。只有蓬的眼睛被挖出来的那一霎那,她的心好像也被人生生地挖出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再也无法愈合。
“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吃点吧?”一名军妓走过来,劝絮。絮一动不动,仿佛并没有听进去。她被拖入那个大恶魔的营帐中好几天了,被拉进这个军妓营帐中也有几天了,这些日子,不知道蓬过得怎么样,今年秋天格外寒冷,不知道他身上衣物是否够暖和。絮木然地想着,她空洞的眼神落在自己腿上,衣不蔽体。但她想的只是,这双腿,再也没办法踩上蓬的节奏了。
军妓叹息着摇摇头,端着那几个冷硬的粗面馒头回到自己的床榻上。外面的人都忙着救火,但这一切和她们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人会期待供泄欲的玩具会灭火。她们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心思。
营帐的门幕被迅速地掀起又放下,一阵冷冽的寒风刮进来。没等营帐中的人反应过来,已经有两名士兵站在他们面前。救火的空当还要结伴来找乐子,很少见。但几名军妓依旧波澜不惊,麻木地等待着两人的命令,看是要“照顾”谁的生意。
“絮在哪里?”
刚才端馒头给絮的那名军妓看了看早已没有人形的絮,心中一阵怜悯,絮被贬为军妓之后,太多人慕名而来,而她又无意求生,也无意逢迎,惹怒了那些男人,如今已是不人不鬼。军妓想起了自己故乡的妹妹,狠了狠心道:“军爷,絮今天身子不方便,葛儿一定尽心尽力服侍两位爷。”絮木然地坐在床榻上,外界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无关。
“蓬让我们来的。”诸葛朗话音未落,就注意到了有剧烈反应的絮。她猝然听到了蓬的名字,不敢置信地扭头看了看来人,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噙满了泪水,失去颜色但线条娇俏可爱的双唇不停地颤抖着,同营的军妓们第一次听到絮的声音,她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问道:“蓬,他还活着?”
她突然从床榻上爬下来,想走向两人,却摔倒在两人面前。她不顾自己沉重的伤势,也顾不上身上有些发臭的衣物,颤声道:“他还活着!带我去,带我去见他!”
万峰朝面无表情地抄起絮的身子,诸葛朗也一刻不耽搁,撩开门幕,让万带着絮立刻离开。他看出来这个女子早已心脉俱断,只是凭着一腔未偿之愿活在这世上而已,不早些见到蓬,恐怕就来不及了。到时候人一死,拦截情报的真相很可能生变。
万峰朝自进营以来,剑眉倒竖,空气中弥漫的怪异的气味让他非常不舒服。虽然跟在将军身边征战已经十年,但是军妓的营帐他是头一回进来。他扬扬眉,对不自觉跟上他脚步的军妓说道:“有事吗?”军妓愣了愣,回过神来,环视了一下厌恶但熟悉的四周,苦涩地回答道:“没有。”话还没说完,人已经不见了。
两人带着絮迅速地出了军营。万峰朝不敢拖延,施展轻功快速奔向大柳山。诸葛朗同步跟着,他仔细听着絮的呼吸,心中直觉大事不妙。絮瞳孔涣散,呼吸越来越急促,自出军营以来,面上一直带着痴迷的表情,明显是陷入某种濒死的幻觉当中。
而军营中有一支人数可观的队伍,正向大柳山的反方向追去。那是一片极为广阔的芦苇荡,叶竹青拼命往芦苇荡中跑去。当时她跟圆圆勘察地形时发现的,原本计划如果带走絮时被发现了,两人就先到此处暂避追赶。
诸葛朗看见军队动向,心知叶竹青是往芦苇荡跑了,竟隐隐希望她能顺利地逃出生天,再回来找他们。或许是因为她身上还有一个关于劫军情的阴谋未解。
天已经快黑了。大柳山破庙中,圆圆替蓬打来洗漱用的水,又把他衣物拿去河边洗。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小少爷这次出去,却破天荒地没回来过夜,不知道是否已经成功地进入军营找到絮了。“小少爷,你可一定要平安无事地回来。”圆圆无不愧疚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蓬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觉,因为他可怜的身世?因为他纯真的爱情?因为他那能替她说出心中苦难的鼓声?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想拼尽全力帮助这个不幸却美好的年轻人。
如果事情再来一次,她是否还会提出让小少爷冒这样的险?她也说不清楚,自从她被叶竹青救过一次之后,她下定决心要跟叶竹青一辈子,也莫名其妙地对叶竹青抱有极大的信任与依赖。于是当蓬出现需要帮助时,她直觉叶竹青能做得到,她更能感觉到,叶竹青动了心,虽然她不知道原因。小少爷的心情变化,即使再细微,圆圆也能敏锐地捕捉到。可惜小少爷这次坚决不肯让她跟着进军营。
圆圆正忧心忡忡地想着叶竹青。三条人影转眼就到了面前。一个很好看的男子深沉地打量了她一番,又看看她身后的破庙,问道:“你就是圆圆?”圆圆疑惑地反问道:“你是谁?”
诸葛朗知道,自己找对人了:“我们找蓬。”圆圆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士兵装束,心中大骇,直接将手中的湿衣服砸向两人的面门,同时向着破庙中的盲人大喊道:“蓬快走!军营的那些王八蛋来了!”
圆圆跟叶竹青久了,应变能力也变得强大。她砸出脏衣服之后,立刻扑向明显动作不便的万峰朝,拿出吃奶的劲又锤又打,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把我少爷怎么样了!还给我!还给我!你还给我!”。破庙暴露了,这些人一定是已经抓住了小少爷,那我圆圆也不活了。万峰朝一手护着不能受震动的絮,一手格开拼命三郎袁圆圆。
她一定要拖延时间,让可怜的蓬先逃走。他们敢挖掉他眼睛,下一步说不定要打断他的腿。圆圆这一刻不曾想过自己也可能会被这般虐待,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门,莫名地痛恨眼前两名士兵。
诸葛朗及时地挡下了飞来的湿衣服,顺便一转身将庙门堵死。庙中的盲人闻言,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前想要援助被困的圆圆。突然听到一声甜美清脆的声音喊道:“蓬。”这是宛国人独特的口音,即使是战俘的后代,他们私底下依旧偷偷使用本国的语言交流。
蓬停在门前,像被雷击中一样,好一会才失声叫道:“絮!”圆圆停止了对万峰朝的缠打,目瞪口呆地看着万峰朝背上的人,只看了几眼,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拼命摇着头不敢相信这就是蓬口中天仙般的女子,但眼泪却瞬间决堤。眼前这个只有十几岁模样的姑娘,究竟遭受了怎样非人的折磨。
蓬欣喜万分地摸索着絮的所在。万峰朝见状,将絮放下来交到圆圆手里。眼前这三个人,小的小,伤的伤,残的残,他根本无需防范。诸葛朗冷眼旁观,什么样的组织才会起用一个瞎子来抢夺密报?他隐隐怀疑,那个强横逆天的小乞丐很可能耍了他一番。该死,一股懊恼的情绪爬上诸葛朗的胸腔。
蓬抖抖索索地摸到了圆圆身边,珍宝失而复得,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想好好地抚摸絮的脸庞,狂喜的笑容在年轻清秀的脸庞上悄然绽放。圆圆的泪水无声地流淌,身子不住地颤抖,极力地扶着絮。她感受到了絮的迟疑和后退。她用询问的眼光看着絮,絮满足地笑着,虚弱地摇头道:“蓬,我身子脏极了,别碰。”
死前还能看到他一眼,她简直害怕自己是在做梦。蓬愣了一愣,想明白了絮的话中之意,他终究摸到了絮的脸,干瘦而修长的指尖温暖着絮冰冷无血色的肌肤,常年击鼓生出的茧子摩擦着絮几乎失去知觉的神经,让她知道这不是做梦。摸到她了,他幸福地笑起来,眼泪也夺眶而出,道:“絮儿,都是苦命罢了,你怎么会脏呢。”
他以手代眼,细细地端详着爱人的眉目,每一个细节和表情起伏,都在向他准确地传达着絮的爱意。絮终于轻轻地抱住蓬,两个苦命的人任泪水交融,紧紧相依,感受着彼此的呼吸,天地之间只有这二人。他们不用说话,都知道对方心中在回想哪一段快乐的回忆,哪一段鼓点。
没有开口,他知道她要走了。无需交代,她知道他一定会带着她的灵魂,好好活下去。
怀中人慢慢冷却。早已察觉絮的体温在不可挽回地流失,蓬仍然紧紧地抱住爱人。自幼的修养让他没有放声痛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絮的秀发。
诸葛朗慢慢踱到圆圆身边。“你们要的人我们带到了。密报呢?”圆圆还沉浸在蓬的悲痛当中,闻言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密报?”
两人的脸色唰得阴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