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竹青和圆圆终于来到了天威的地界,人流尚算热闹,没有想象中的荒凉。在人来人往之中,一阵哀彻心扉的鼓点传了过来。两人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叶竹青从没想到,鼓声也可以有旋律,纯粹的节拍也能让人感受到明显的高低起伏,而非只有快慢。懵懂,快乐,爱,无止尽的绝望,叶竹青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想痛哭一场,她一直想这么做,但哭不出来,不停地碰撞和报复,让她觉得哭都多余。她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紧咬牙关:哭没卵用,没人在乎的示弱比逞强更可笑!
然而,身边的圆圆早已哭得不能自已:“少爷,我好像看到我爹娘和弟弟了,他们还在受苦!”圆圆一家在逃难的时候染上瘟疫去世了,如今全家只剩她自己。
叶竹青皱紧眉头,闭着双眼轻声道:“没事,别想太多。”但哀怨的情绪一波又一波袭来,叶竹青也看到了自己曾经面对的种种无助。
小时候好不容易取得一只流浪黑猫的信任,将它带回家,却被父母赶走,它的眼神,现在又出现在叶竹青脑海中。血亲突然逝世,天地崩塌的绝望;异地漂泊举目无亲,午夜被锁在门外,徘徊街上却无人可倾诉;在异地大病一场,却没有任何人能帮忙带饭,每走一步就像要死去,然而用生命换来的饭吃下去又吐出来。在公司屡屡受欺负但不得不委屈自己继续做下去,哪怕来到一个新的世界,被**了也无法伸张公义。纷杂的回忆像一把大锤子,一次又一次地捶击叶竹青的心。
鼓声戛然而止,叶竹青也睁开了双眼。两人很有默契地循着鼓声方向走去。
鼓手是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入秋的边境凉意颇重,年轻的乞丐身上没有完整的衣服,风一吹,破缕在飘,他的身子也在抖。他赤着双脚踩在凉如冰的土地上,手上攥着一个残旧但不失精致原貌的手鼓。已经结成一片片的头发枯黄而散乱,他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他面前摆了一个小破碗,里面空空如也。
叶竹青终于看见让自己难过的罪魁祸首了,既然是个乞丐,那就不跟他计较了。
“少爷,我要给他钱。”圆圆鼻音浓重地说道。那乞丐头也不抬,眼也不睁,像一棵枯树那样静静地跪在地上。
“你不是吧……咱们钱也不多啦。”叶竹青小声地告诫圆圆。这些乞丐,在她看来,和大街上求8元路费回家的骗子也没两样。“他有手有脚,为什么不去做事呢!”
“少爷!他再不吃饭,就要饿死了。”圆圆第一次对叶竹青发火。叶竹青看她如此固执,没有办法,只能去附近找了家面摊,要了一碗阳春面。端回来后,圆圆已经和乞丐聊上了,她看见阳春面上的卤肉,赞赏地看了看叶竹青。叶竹青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圆圆端起碗,将面喂进乞丐的口中。叶竹青觉得有点过分,这圣母心也太过了啊!但刚被圆圆发过火,她不敢乱说话,仔细留意了一下,终于知道玄机:这乞丐瞎了。
两人在断断续续地交谈,那乞丐虽然饿,但吃相却十分斯文,对自己的事也不愿多说。叶竹青无声地听着,大概明白了男子的身世。
男子叫蓬,是上齐的战俘的后代,从小在军营中长大,被培养成了乐伎,专供军中作乐。和他一起长大的另一名乐伎是舞姬,他是鼓手,两人青梅竹马,原本也可像其他乐伎那般,年长之后可婚嫁成家。奈何舞姬被军中大将军看上,棒打鸳鸯。
舞姬被掳入大将军营帐,蓬原本想着,身为营伎,伺候大将军也算意料中事,他的心依旧在她身上,他依旧能接纳她,等她回来。但见大将军粗暴无比,舞姬恐慌之下踢了大将军一脚,被大将军命人拖入营帐。蓬见状大惊,怕大将军会虐待舞姬,便冲入营帐,反被大将军命人绑了起来,当着舞姬的面挖去双眼,赶出军营。
此后他就一直在这条道路上卖艺乞讨。“我怕她听不见我的鼓声,以为我已经离她而去了。”
“我感觉也没人想听你的鼓声啊,听着太蛋疼了,你看都没人肯给你钱!”叶竹青听完那故事心里难受得紧,闷得透不过气来,但她觉得既然乞讨就要以要到钱为目的,“你要不换点欢快一点的曲子。”
男子吃完面后,脸上恢复了些许生气,五官还挺俊秀。“我没有办法演奏心意以外的曲子。”
这逼装的,还挺有水平。叶竹青“哎”了一声,懒懒地坐在地上。“那你不就是等死而已嘛。”一记拳头重重捶在叶竹青背后,她用膝盖想都知道那是圆圆干的。
圆圆眼中快喷出火来,道:“小少爷!我不会让他死的!”
叶竹青很纳闷,圆圆这小丫头为了个乞丐,可是两次冲他发火了。“那你说说怎么帮他?”
圆圆抿着嘴想了想道:“我带你回京城好吗?醉花堂最喜欢有才华的人了!你一定能出人头地的!”
蓬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唯一的念想,就是见她一面,知道她的情况。如果见不到,那我就一直在这击鼓给她听。”
万一她死了呢。叶竹青心里想着,但不敢说出来。
“如果她已经死了,那我也不需要活着。”年轻的鼓手接着说。
圆圆脸色变了变,看向叶竹青,叶竹青耸耸肩,道:“这安排也挺好,说不定你们这辈子的缘分会存到下辈子。”
“少爷!”圆圆的脸上布满乌云。“我的少奶奶,你想我怎么做你直接说吧!我说一句错一句,心里发慌!”叶竹青受不了了,干脆让圆圆直说想怎么办。
“我们……我们想办法让他们见面,我们去把舞姬带出来怎么样?”圆圆用哀求的眼光看着叶竹青,她头皮一阵阵发麻。
“我觉得,我们把他带进军营去送死,更容易些。”叶竹青平静地说道。开什么玩笑,军营能随随便便进去,然后再大摇大摆把一个大活人带出来吗!
圆圆闻言满脸失落,一语不发地盯着土地看。蓬不忍为难两人,感激地道:“你们真是好心人,我和絮儿的事,不能拖累你们。”他一声絮儿,又唤起两人昔日的美好回忆。鼓声突起,时快时慢,尽是情人追逐嬉闹之景象,无忧无虑,眼中心中都是那一抹身影。那样的快乐过,才算是人生吧,叶竹青听罢有些心烦意乱。
“如果她还在,一定能听到我的鼓声,一定不会放弃。哪怕再多折磨,只要我们还能想起过去,就会愿意活下来,我会等她的回应,她也一定在听我的鼓。”蓬的脸开始红润起来。
叶竹青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圆圆也紧跟着站起来,用眼神继续哀求她。“给我点时间想想,搞不好,咱们三人的命全得搭上。”
圆圆和蓬同时兴奋地喊道:“真的吗!”蓬激动地摸索着,探得叶竹青所在的方位之后,重重地磕头。叶竹青一把拦住他,愤愤地道:“别谢我,我不想帮你,我生气着呢!只是不帮不行而已,要谢就谢你圆圆姑娘吧!”
蓬又转过身子,向着圆圆磕头。圆圆赶紧将他扶起来,破涕为笑道:“我少爷鬼点子很多,她一定能帮你们见面的!”叶竹青骑虎难下,有苦说不出。看着眼前雀跃欣喜的两人,盘算着哪天要治一治圆圆的圣母病,不然后患无穷。“唉,这么善良的丫头,也是少见,为了别人,不惜赔上少爷。”叶竹青默默叹息。
“现在不知道絮儿究竟怎么样了,所以我们要尽快混入军营。我负责混进去,圆圆你在军营歪接应絮儿,蓬你比较容易被认出来,你需要先到一个隐秘的地方藏身,等圆圆带絮儿去见你。”
“少爷那你呢?谁接应你呀?”圆圆赶紧问道。
“这时候想着关心你少爷了?”叶竹青没好气地说道。这么关心少爷还为了外人推你少爷去送死呐!不过既然答应了,就没必要再在言语上给大家添堵,叶竹青忍住了没说后面那句。
圆圆小丫头眼眶又红了,欲言又止。叶竹青赶紧拍拍她脑袋,“少爷开玩笑呢,傻丫头。我会小心的。”叶竹青盘算的是,只是一个舞姬而已,军营未必大动干戈来找人,想脱身不容易,但未必没有办法。
三人按计划行事,圆圆领着蓬找到了一处在山中的破庙藏身,叶竹青开始琢磨要怎么混进军营,时间不等人,多一秒拖延,絮很可能就多一分死亡率。
南宫御近日来颇有些心绪不宁,这种感觉是他生平不曾有过的。无论是已故的郡王妃也好,还是偶然的对弈,被皇帝拉入宫廷斗争之中也好,面对暗潮汹涌,大风大浪,他都不曾有过心跳的感觉。今天不仅心跳得厉害,眼皮也突突突跳不停。
他干脆便衣出去走走,漫无意识地一路走,又似乎是冥冥之中要路过醉花堂,他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堂门前,现在还是闭堂时间。想起那个栖身醉花堂的鬼丫头,南宫御下意识笑了笑,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还挺想进去找她解个闷,但也不知道她平时无聊了都喜欢做些什么。
解个闷?南宫御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自己开始觉得闷了么?要做的事情完成了多少,怎么会觉得闷呢?这个想法真危险,这个女子真危险。南宫御慢慢地收起自己的笑容,面若寒霜地离开醉花堂。
秋日的骄阳落在南宫御迷人的脸上,却融不开他的冰霜。“你人生只有一个目标。其他的一切都只是陪衬品,不需要在意。”南宫御自己对自己说道,尚未在脑海中形成的倩影瞬间又被击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