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英
夜晚总是把祁门带回以前,带回到有她们的年月。尤其是在春天,日子如同衣裳 一样日渐轻盈的时候,他就越来越多地做梦。那样的一个梦醒来,他就像曾经的柔软 心肠的少年那样,忍不住地叹息。他就像看着一场潮水逝去那样看着她们一点点地消 失在了岁月里。由平淡到浓墨重彩,再到失去轮廓。他那时心地炽烈,却出人意料地 禀赋隐忍克制的能力,他不动声色地目睹了她们的光亮与善良,她们的疯狂与伤心。
他几乎以一种消失的状态看她们忘乎所以的热烈,然后在一切成空的时候伪装 成路途上的一棵树,让她们可以停靠。他收集了她们的故事与眼泪,但永远不会得 知她们心碎到什么程度,不会得知她们为何是心甘情愿。但他是心甘情愿的。
他甘心做一个牧羊人。他曾以为自己会一生做一个牧羊人,好牧人为羊舍命。 2005 年夏天他在电话里对梁米认真地打算过以后,他说自己想做一个包工头,
能跟一群人一起流汗,并能给他们付工资就行了。电话那头梁米什么也没说,他很 喜欢她这样,对他的任何想法都没有惊讶的表示,就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他 也不记得那时的梁米对以后说了什么没有,也许也是什么都没说。梁米是个不会打 算的女孩,她好像从来不会想将来他们不得不要学会的事情,比如谋生。她好像什 么都能接受,但其实,祁门知道,她根本没有想过她会依靠任何一种他们熟知的手 段生活。她是个活在幻想里的人,用现在的话说,她简直是在用生命走神,很少有 时候,她会探出头来瞥一眼外界。这样,她对世界就缺少太多必要的认识了。
所以当那年夏天梁米隔三岔五,甚至一天几回认真而失魂落魄地对他说“我是 个白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是个白痴”的时候,祁门并没有觉得意外。他在电脑 对话框里,或者在手机短信里,也一遍遍耐心地回复她 :“是的,你说过了,你是个
白痴。”他能想象得到,打下这句话的梁米是一副怎样肠中车轮滚的表情。他看到 她无可奈何的痛彻心扉,看到她的永逝。他是无能为力的。他只是希望,她能够过去。
他永远不知道梁米是什么时候爱上阿旭的。阿旭像一个天生的乐天派一样从早 快乐到晚,除了每天傍晚踩着滑板像风一样在夕阳里来回游荡以外,祁门不知道阿 旭还有什么地方,会让从早走神到晚的梁米眼睛能看到的。或者是因为梁米黄昏里 在走廊上望天的时候,一低头也就看到了滑板上的阿旭吧。祁门同样不知道阳光如 阿旭何以会目光遇到沉默寡言的梁米。
祁门和所有人一样,迟缓地看到他们越来越深地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祁门和所 有人一样只能隔着玻璃门去看他们,他尽量表现得漫不经心,像一个优秀的牧羊人 那样对一切风雨有所准备。他看到他们之间奇异的快乐在所不惜地点亮了他们,燃 烧着他们,耀彼此以盲。
后来,祁门对自己的粗心大意做出了合理的解释。梁米和阿旭,正如两条有交 叉点的直线那样,由无限远的距离至靠近,到最终交汇,他们在那一点耗尽般燃烧着, 他们尽管旁若无人,却出乎意料地成为了一道风景。他们在那个点上停留的时间是 如此之久,仿佛所有人都有心无心地宽容了他们,帮助了他们一样。像看戏过分投 入的观众一样,人们对于两条交汇的直线斩钉截铁的命运几乎没有看到一点端倪。
结局突兀地开花的时候,高二已经过完了。但对于一生来说,轮回一次春夏秋 冬并不是很长的时间。多年以后,祁门碰巧读到三岛的一段话,大概是这样说的 : 因为我们走的不是路而是码头,遇到大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祁门在远离了少年 的陌生岁数上,准确而感伤地想起了梁米与阿旭。
梁米和阿旭在一起之前,和梁米一起走路的那个女孩叫陆闻。梁米和陆闻是同 桌,而祁门是她们的后座。梁米和阿旭在一起的那一年,祁门自然而然地和陆闻走 在了一起。原因似乎很简单,梁米没那么多时间顾得上陆闻了,陆闻无聊,头开始 频繁往后转。又,祁门也因为梁米有了男友而不好意思再玩她头发了,祁门和梁米 也很少再打架了。于是,祁门开始认真与陆闻闲聊。陆闻是无聊的,把这句话讲得 很明确就是,陆闻这个人是无聊的。但她遇上的是祁门,祁门热衷于默不作声地研
究每个生命状态背后的故事。或者说,他对每个看似残缺的生命总是抱有无止境的 好奇。但是基本上,这里的生命是有特定范围的,即女生。
陆闻父亲是学校的副校长,所以陆闻的成绩虽然不好,却始终稳稳地坐在实验 班里。而那所高中像所有变态的高中一样,实验班的人头根据成绩不断流动。于是 陆闻常常忧愁地看着坐在周围的人不断变换,并忧愁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在成绩单上 与变换的最后第二名差百来号人头。事实上,在普通班里,陆闻的成绩也是很普通的。 陆闻就不用这么忧愁。
祁门认为陆闻的忧愁是朝生暮死的那种。她说到底也是缺心眼的人,甚至坚持 不了难过太久。陆闻还有别的忧愁,比方说天下雨了,比方说秋风扫落叶了,比方 说童年远去了。当大家在高中三年里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成长的时候(比方说她的同 桌梁米,摧枯拉朽地恋爱,又摧枯拉朽地失去)。连祁门的后座何菲也从郭妮看到 了安妮宝贝。而陆闻的忧愁从来没超出过这些范围。陆闻的 QQ 签名上常常提到回 忆,祁门曾经以为她说不定有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长期阅读发现,她久久不能忘 怀的仍然是童年堆雪人那号事。
但陆闻会画画,并且画得相当不错。陆闻的水彩画恰到好处地浸透在江南的烟 雨蒙蒙里。好多人都很疑惑祁门竟然就和陆闻在一起了,因为在那个时候,大家眼 里的祁门,都是“挺有思想的”,甚至梁米都曾认真地问过祁门为什么。而当祁门看 着陆闻一笔一笔地涂画出他幼时家乡的河流与房屋的时候,祁门就想告诉梁米,他 其实挺想住在陆闻的世界里的。我们并不是非得要体会生活的责难,说到底那是一 种不幸,他其实多么希望,所有的悲伤都能够朝生暮死。
那些星期天祁门总是陪着陆闻设计板报,他看着她在天蓝色的版纸上随意地 画出一片片云朵,然后两个人一起剪下来,最后他们一人剪了一架飞机。他远远地在 另一头看着陆闻用图钉把蓝色的云朵与白色的飞机钉入黑板。后来,他不止一次地 梦到那些云朵与飞机。梦里的陆闻一直没有转过头来,回忆中的陆闻转过了头,回 忆中的祁门等待着这一刻,在另一头迅速地按下了快门。
他在梁米分给他的耳机里曾听到过一个奇怪的女声,他莫名其妙地记住了那句
歌词 :最坏的伤,不过就是你和我最好的照片,时间偏偏弄脏我们的脸庞。 大学里祁门有一次上心理课,那个行径张扬的心理老师根本不上课,只让他们
每个人写个问题问他,后来他一张张读,读到有人写父母对自己管教太严不够自由 这种,立即充分 表 达不屑 :“你们这种问题 就不要写了,平时 找我聊的都是爸爸强 奸女儿,妈妈 砍 死爸爸这种,你们这种都不算问题,省省吧 就 别装纯情了。”祁门 那时候想起了陆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试图保护陆闻这种不带营养的单 纯,他只是希望有那么一个人,是不用懂得体会几乎无处可逃的伤痛。而他至今觉得, 苦难与不幸永远无从比较,如同同一片空间下的境遇永远不会相同。
那时候陆闻不住校,却和住校生一样参加晚自习,她爸爸留在学校值班的时候 就在教学楼下等她下晚自习,或者有时候就由顺路的老师捎她回家。祁门和她一起 从五楼走下来,在二楼的时候 分开,他和她隔着一段路,看她钻进副校长的车子。 她在关上车门的时候会冲他摇摇头算说再见,他站在黑暗里,身边不断有窃窃嬉笑 的人擦肩而过。他在余下的寂静里走路,心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他厌恶自己心里 太清楚这不是爱情。他怕陆闻当成了爱情。
他曾对陆闻说 :不管怎么样,我会一辈子对你好。这话他对梁米也说过。他的 确是希望,能够平平淡淡地陪在她们身旁,做她们疲惫时依靠的树,因为或许没有 人比他,更懂得珍惜她们的残缺与美丽了。但是他却不要,让自己参与任何一个部分。
他自以为是地以为,他和陆闻的这段关系里,他仍然是一棵树的角色,一个牧 羊人的角色。陆闻只不过是没找到可以纵身般沉溺相爱的人,哪怕是和梁米一样注 定悲剧结尾。他不过是陪她走一段路而已。
高三开学不久,梁米和阿旭分开了。但是中学里的爱情要用什么来形容分离呢, 他们就是再也不会一起出现了。并且据祁门所知,大概至今也没有一起出现过。但 是谁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或者说,他们表现出来的难过远远不够与他们碰撞时 的欢乐相衬。但是祁门看到了梁米眼睛里的惊慌失措,梁米面无表情的脸一天到晚 会被她的眼睛出卖。以前梁米走神的时候,陆闻和祁门总是轮番去捅她的胳膊,现 在他们有点忙不过来了,梁米的眼睛开始以失去焦距为己任,并且每次课上被提醒
的时候就像一匹受惊的马一样身体一震,转过头慌张地盯着陆闻或者祁门:怎么了? 祁门极其不愿地 发现,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在课上去敲梁米的脑袋或者推 她的胳膊提醒她听课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梁米一度根本不再走神。现在她像只是
中间去了次游乐场回来一样,变本加厉地重操旧业。 那些在爱情里治好的疾病,永远会在爱情消失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再度找上门。
梁米又回到自己最为熟悉的环境里了。 祁门顺着梁米的目光望向她左边的课桌。那儿已经不是阿旭了。祁门抬头也不
会再看到他们两个不断地在课上偷偷地望对方一眼然后暗自发笑了。 阿旭在高三时没有考到实验班,他本来就是以摇摇欲坠的姿态混在这个班级里
的。祁门想这不会是他们分开的原因,但是祁门又觉得,如果阿旭还在这里,还坐在 他左上角那个位置的话,他们大概是分不开的,或者说,他们能看到彼此目光的时候, 绝不会彼此都那么绝情。阿旭身体的离开让永诀成为了可能。他们只是没有了机会。
祁门看到翻着参考书的梁米突然怔在了那里,他瞥过去,看到那本数学《五三》 上,写着《疯人愿》的歌词 :我是个疯子疯子只爱你的疯子,你是个 傻子傻子却傻 得好懂事。阿旭的笔迹,祁门一直很纳闷作为一个男生阿旭怎么会写这么好看的字, 郑重得像在刻画永恒,却又四处留墨,这些天祁门已经在梁米的各种参考书上看到 过阿旭的字,这又常常成为梁米走神的导火索。祁门无可奈何地望着失神的梁米, 想问一问为什么,又没有开口。他似乎能看到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