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 起 那位 嫁去关 外的姑 娘，想到她的衣袂在大 风中猎 猎作响的 模 样， 黄沙阵阵翻涌袭来，她单手撩开鲜红的面纱，面纱下的那张脸，清丽得简直像一枝 刚从荷塘里采下来的新鲜滴滴的芙蓉。
阿满哥哥，你背我回家可好？ 彼时依仗年少做了不少放肆的事情，在我历经的任一年光里，都未曾有过比那
时还要潋滟滚烫的时候了。我伏在阿满背上，他稍一偏头我便能十分靠近地看他侧 脸上的剑眉星目，他说阿婴，你真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孩子。
我不爱听这话，却爱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草药味，甘苦纯净，令人心安。
那个秋 天，青瓷害了一场大 病，原本就弱的身子显得越 发 清瘦。阿满 倒是 个 十分周到的郎中，日日进出青瓷家，送来最好的药材亲自熬好，小心诊脉严加调理， 甚至摸秋节时也不忘送上果蔬蜜饯，直到秋日将近，青瓷的气色渐渐缓了回来，青 瓷的 娘亲对阿满说，感谢先 生治好了青瓷的病，来年开春时候青瓷便 可平安嫁去 京城。
我后来听娘亲说，可怜阿满那个孩子，离开青瓷家时一张俊脸煞白，足足在家 躺了十天有余。
我小小的身体中开始莫名纵横一种无比庞大的哀伤，庞大到甚至让我一度担心
自己无法负担那痛苦，等到暮色消尽，我斜倚窗口，默默看月光下寂寥的扶疏花影， 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我知道，我是想我的阿满哥哥了。
我想念他清洁衣衫上淡淡的药香味道，我会想在他闭门不出的这些时日里，他 会不会记得点好一炉薄荷侧身静卧，任幽香浸染衣袖，然后回忆青瓷倾国倾城的容 颜，潸然泪下。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跑去青瓷家，我再等不得半刻钟。 开门的是青瓷的娘亲，她惊讶地问，花婴小姐，你怎么来了？ 来看青瓷姐姐。 青瓷静坐案前，手边的烛灯刚熄，还袅袅升着青烟，青瓷是一宿未眠吗？ 我见她手中紧紧攒着一条帕子，眼神凄惶仿佛一座空城。 我小声唤道，青瓷姐姐。 她听到我的声音愣了一愣，偏头看向我，用力撑开一个苍白的笑容，阿婴。 青瓷姐姐怎么了？
只是很累。 为什么不去休息？ 只怕一合眼会更累。 阿婴不明白。
青瓷笑笑，忽然定定看着我，阿婴，你帮帮我可好？ 我心下一颤，当初阿满要我把那张字条交给青瓷时也是这般急切的模样，果然，
青瓷开口了，阿婴，你帮我把这方帕子交给阿满好吗？ 我接过那方手帕，深蓝色的帕面上绣着阿满的名字，帕上的一对三蝴蝶，银光
灼灼，翩然入卷。 我说，好。
后来我果真就将那方手帕交给了阿满，不为成全，只觉从前做的一切实在莫名 得可笑。
我说阿满哥哥，青瓷姐姐瘦了许多。
阿满死死抓紧手帕，紧到骨节发白，但他还是抬头朝我温柔一笑，阿婴，谢谢你。 那天阿满起身熬了米粥，一个人坐在那里慢慢地喝，我在门口对阿满说，阿满
哥哥凭什么不去争取。 如今想来，我竟不晓得当初自己怎会说出那样的话，阿满哥哥后来说，讲那句
话的花婴，不像个小孩子。 阿满果然开始争取，在落下第一场雪后，他在河畔放了一只莲花灯，他问，青
瓷会晓得吗？
会。我会一字一句告诉青瓷姐姐。 那只莲花灯上写了一句诗 ：芳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青瓷听后只是更加沉默地看着烛火，过了许久，才慢慢对我说，阿婴，你告诉 阿满，一切待他安排。
我问，青瓷姐姐是要跟阿满哥哥走了吗？ 青瓷捂住我的嘴巴，阿婴，不要说出去。 我点点头。
那个冬天缝溪山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娘亲说，阿婴，过完这个冬天你就要开始 学着裁剪衣裳了。
我抱着暖炉想，过完这个冬天，青瓷与阿满哥哥便要远走高飞了。 我静静地看着圆底梅瓶里养的一枝白梅花，看得久了，眼睛又乏又疼，却也不
动一动，小七说，阿婴小姐怎生得越发安静了，这时候雪下得好，小姐都不去玩雪了。 我笑一笑，阿婴不是小孩子了。 我也偶尔偷偷跑去阿满的草药堂子，见他从一格一格的木盒子里取几钱几两的
药材，他教我忍冬、白蔹、田七跟银杏的药用，也教我如何调理身体里的血脉运行， 我见他书架上那一排排齐齐整整的药书，反复呼吸屋内那阵经年不散的药香，我就 想，倘若余生就守在这间草药堂子里该有多好。
十分抱歉，我只是想一想。，
阿满屋前载了六株蜡梅树，淡黄色的，一开便如火光星散，美到入骨，那日下雪， 阿满只身站在梅花前，任碎雪落满双肩。他头顶的髻有些松散，却仍是一副英气清 俊的模样。我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位周身药香袭人的男子说到底只是打我生命经过的 一位陌生的客，是我眷恋上了与他相关的种种风景，才对他这般不期而然的路过如 此刻骨铭心。
当时我只是撑一把伞这样默默站在他门口，站了很久，他没有看见。而我转身 落下的泪水，也没有人看见。
我想，这样就很好了。
又是三月，杏花开了皑皑满山，那些曾经被寂寞雪光所安静照亮的山峦，如今 皆成淡淡的青色，东风吹开天边的千片浮云天空洁净可倒映明媚花树，缝溪山的三 月，从来都是这般的安宁。
所以即便是小七告诉我青瓷家在准备青瓷出嫁的事情时我也能被窗外的无限山 河所吸引，最终只是淡淡地说，哦。
青瓷，说到底只是阿满的劫难，而阿满哥哥，很快将与我无关。 阿满问我，阿婴可信命？
我想了一会儿，最终说，我信。 阿满微不可见地笑了，我也信。有些事，好像人生来就注定好了的，常常理所
当然地叫人觉得莫名。 阿满哥哥的话好难懂。
不难懂，再过几年青瓷长大了，能见着一个早注定好了的人，你就明白了。 阿婴已经长大了。
现在不行，要等到像你青瓷姐姐那么大。 青瓷姐姐有注定好了的人吗？
阿满一愣，好像陷入了很深很长的思考，最后艰涩地笑笑，我不知道她，但对 我来说，她一定是我注定好了的人。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阿满，那天他给我吹了箫，最后让我把箫交给青瓷，之后 我闭门安心裁剪，娘亲夸我道，阿婴好聪明。
半个月后青瓷嫁去宫中，成了名动京城的青瓷贵人，从此宫中任青灯烧他韶华， 与从前那个披着雪白斗篷一身仙骨剔透的女子再无关系。
青瓷没掉眼泪，她只是咬紧牙关一脸倔强地望着远方。大婚当日热闹极了人人 争着向这位宫中贵人道别贺喜，甚至有小孩子挤过去要掀青瓷面纱。人们说，缝溪 山最美的女子青瓷，果然不是一般的姑娘。
这些都是小七告诉我的，是的，青瓷大婚当天我并未前往，而是一个人待在家 里静静地做大幅刺绣。小七说，真是可惜了，那么热闹的场面，阿婴小姐没看到。
我问，青瓷姐姐没说什么吗？ 记不大清了，好像临上马车时是说了一句“你保重”，她讲这句话时，目光直越
众人抵达前方，可前方不过群山飞鸟，她是在看什么，实在是奇怪。 我当然晓得的。你保重，只三个字足够，此外无须赘言，你明白我所有想说的话。
你明白。
我说，是啊，好奇怪。然后又低头做刺绣去了。 我听见小七嘟囔了一句，阿婴小姐也好奇怪。 青瓷出嫁的第二天，阿满就消失了。我站在阿满家斑驳的木门前，忽然就哭出
了声音。不断说道，你还是要走，你还是要走。 阿满哥哥，阿婴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你留下来。 你应该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那日阿满要我交给青瓷的箫里藏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三日后夜半，一里亭见，
我带你走。我浑身轻轻颤了一下，原来当分别近在咫尺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是那 样的舍不得。
于是我提起笔，在“一”字上轻轻添了一笔。所以那天青瓷见到的字条是这样写的： 三日后夜半，十里亭见，我带你走。
后来的事情我可以想象，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守候异处的两个人那种绝望的心情。 那夜月色朦胧得让人心动，我躺在床上，听到外面划破寂静夜色的一声鸟鸣。
没等到阿满的青瓷在数日后嫁去宫中，隐匿了当晚她等待爱人时如星辰落的寂 寥，连带隐匿了艳妆下那行无人窥见的泪水。
阿满在青瓷大婚当天 躲在暗处听喧天锣鼓，远远看着一身鲜红嫁衣风华绝代 的青瓷，我知道，那一刻他是怎样的哀伤。
这是四年前的事了，旧得简直要生出铜绿。 阿爹问我，阿婴已经十五岁了，嫁人好不好？ 我说，不好。然后离开了缝溪山。 我想寻我的阿满哥哥，我想告诉他我是花婴，我长大了，有当年青瓷一般的眉
目无双，他可愿好好看看我，再叫我一声阿婴。
酒馆外何时开始落雨，桌上灯火如豆，一切故事皆如吹熄星辰般暗了下去，我 面前这位眉间缭绕忧伤的美丽女子仍只是端坐着，神色静静的，不染纤尘。她一手 握住酒杯，杯中的竹叶青，依旧很香。
酒馆中有人高声道，阿满掌柜，把你店里的贵妃酿给我尝一口如何？ 我起身微笑道，贵妃酿只进贡给当今宫中的青瓷贵妃，恕不外卖。 那人道，却是何故，这位青瓷贵妃竟只偏爱这口贵妃酿，阿满掌柜，贵妃酿是
有什么稀罕的地方吗？ 我答，稀罕的不是酒，而是下酒的故事。
我转身又看向那位叫花婴的女子，她仍是坐在原处，怔怔的，落下一滴泪来， 正落入那杯清冽的酒水中。
我轻声唤她，阿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