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蓉
我叫花婴。 那天那个姑娘来我酒馆时穿的是一件缝溪山里的衣裳,袖口绣着一只银色的三
翅蝴蝶。我记得仔细,她当时在喝一盅竹叶青,见我过去,便这样说道。 我含笑点头,在她对面坐下,问她,姑娘是打哪儿来的? 她答,缝溪山。
来京城做什么? 寻人。
寻人? 她浅浅抿了一口酒,过了好长时间,又说,寻我阿满哥哥。
我爱听故事,便叫小二送了四两花酿,添一尾西湖鱼,我请道,说吧。
我叫花婴,家居缝溪山,那里的春天走得迟,因此满山杏花可开许久。 缝溪山有位年轻郎中,他叫阿满。他生得好俊,女人见了他都要拿帕子遮住脸。
有一回我害了风寒,腿软得走不动路了,阿爹急急请他过来,那天他一身细麻白衫, 绾着高高的髻,额头光洁,他说,阿婴,把手给我。
我呆呆伸过手去,任他把手指静静搭在脉上,他的手指好凉,我闻见他身上淡 淡的药香味,不禁一阵恍惚。
他收回手,对阿爹娘亲笑笑,不碍事,待我回去开两帖药,又回头对我说,阿 婴从此要小心身体,不可再贪凉。
我忙忙点头记下,待他走后阿爹笑话我,阿满真真是个俊小子,阿婴以后嫁给
他好不好?
我的脸顿地一红,拿过帕子死死捂住脸,阿爹乱讲! 阿爹便一仰头哈哈大笑。
那一年,我八岁。
缝溪山的女人们个个会做衣裳,我们那儿出来的衣裳,就是京城里的贵人都稀 罕得要命。
当中有位叫青瓷的年轻姑娘,她做的衣裳任谁见了都惊得挪不开眼。青瓷手巧, 人也生得极美。她出门总是一袭雪白的兜帽斗篷,面纱轻轻放下,瞧不清楚她的脸, 只知道面纱下的那人总是慢慢讲话轻轻出声,声音好听极了。男人们见了那件斗篷 和缝在兜帽上的银色三尺蝴蝶,便纷纷整冠理衫,互相传道,快看,青瓷来了。
这些都是小七跟我说的,小七是我家丫头,她还告诉我说,阿婴小姐,外头人 还说青瓷日后是要嫁去京城的。
我不知道京城什么模样,只知道那儿很远,我不喜欢。 那天缝溪山赶上十五庙会,外头来了好些人,山里的大姑娘小媳妇也难得都出
门凑热闹去了。娘亲替我套上一件新做的鹅黄色撒花长裙,窄窄的袖口上照例绣了 一尾三翅蝴蝶,银光粼粼的,娘亲说,阿婴乖,靠紧娘亲莫要走丢了。
人很多,我仍是一眼望见了人群中一身青衫的阿满,他正端着一块墨海细细打量, 斯人骨骼清瘦,眉目如画,实在叫人心惊。我怔怔向他走去,不曾留意身后的娘亲 已与我失散。
我也不慌,索性捡出帕子捂住脸,睁大一双眼睛直盯着他。 他转身瞧见我,微微一笑,在我看来便是春光九尺。他说,阿婴,你一个人吗? 我点头,脸一红,又摇摇头。 他便点头笑一笑,一下又像想到了什么,匆匆放下墨海,对我说阿婴来这边。 我随他转去一边,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折成方块的字条,小心央求我道,好阿婴,
你帮我把这个交给青瓷姑娘可好?她在庙里烧香呢,你见了她,只管把这个塞进她
手里,其余什么都不必理。 我默默点头,接过那张字条。 阿婴,此事不好叫旁人晓得了。 我又点点头,表示明白。
阿满便笑开了,阿婴好乖,阿满哥领你买泥塘糕吃好不好? 我一手举着泥塘糕,一边穿过层层人群往庙门口赶,果然看见一位着一袭雪白
斗篷的女子,兜帽下的脸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她拜完菩萨,便起身出门,我看见 她兜帽上的那只银丝线刺绣而成的三翅蝴蝶宛如睫毛忽闪,她刚走出庙门口时有阵 风吹开了她的面纱,我看得真切,小七说这是位要嫁去京城的姑娘,我想这倒是可 惜了,青瓷这般面貌,应是做仙人才合适。
青瓷姐姐。我咬咬嘴唇轻轻唤了一声。
那天缝溪山的杏花都一瓣一瓣地开好了,夕阳亦是醉人的暖金色,我小心捏着 帕子,忐忑不安地望着一旁长身玉立的阿满。
他的微笑慢慢收回了嘴角,所有心思皆被敛在一片清冽寂静的眼神中,我不知 道他在想些什么,但我能感到一点隐约的忧伤。
青瓷到底是没来。 远远听到娘亲的呼唤,我慌忙说,阿满哥哥,娘亲在寻我了,我得回去,不好
再陪你。
阿满略一点头,算是晓得了。 我走出几步,迟疑地回头又看他一眼,阿满青山单薄的消瘦背影像一帧水墨画
缓缓印在缝溪山的漫山杏花里。我忽然有点想哭,手中的帕子一遍遍绞紧,最终忍 下泣声,只落下一滴泪。那边娘亲的唤声一声高过一声,我急急别过脸,往娘亲方 向紧赶。
阿满哥哥可能至今 还不知道,当初我并未将那张约会的字条交给 青瓷,我只 是望着青瓷遮着面纱的脸,说,青瓷姐姐,你真好看。
回去后娘亲抹着眼泪责备我乱跑,我坐在那儿听训听了约莫两个时辰,娘亲出 去了,小七替我梳洗,服侍我睡觉。
正当她解开我髻上的绸缎时我突然说,小七,今日我看见青瓷了,她可真好看。 小七笑道,阿婴小姐日后长大了也定是个美人。 我摇摇头,摇着摇着就掉了眼泪。
小七慌了,阿婴小姐是怎么了? 我说,不如青瓷好看。
晚上有人放花灯,我是出不去了,便折了一篮子莲花灯吩咐小七替我放到河里去。 过了许久小七才回来,她说阿婴小姐你猜猜看我瞧见谁了?
谁? 阿满先生和青瓷姑娘,他们都在河边。
我愣了好长时间才慢慢清醒过来,他们,一起的吗? 那倒不是。他们一个在岸这头一个在岸那头,稀奇的是,青瓷姑娘今夜没有戴
面纱,斗篷也挂在一旁杏花树上,合身的丝绢裙子,袅袅的像携了一身烟雨,那模 样美的呀,阿婴小姐,小七这辈子都不会再见着一个比青瓷还美的姑娘了。
我微微合眼,又睁开,撇头看见窗外浮在花树间的青色月亮,轻轻问,他们在 干什么?
放灯!放了好些个灯。每朵莲花上都载着一支烛火,一簇簇火苗在缝溪水面上 头晃晃悠悠地荡了下去,可真好看。
他们不说话吗? 不说话。他们身边不晓得带了多少灯,也不慌,只顾慢慢放。
我便闭了嘴,窗外一切声息好像也都暗暗沉了下去,小七吹熄灯,四周果真就 没有任何动静了,我只能听到来自鼻息间的一些微弱吞吐,断断续续。
小七说,小姐好睡。便轻轻带上了门。
山中有位姑娘要嫁给一位戍边的将军了,喜宴请齐了缝溪山所有的乡亲,我被
娘亲牵去看新娘子,那位姑娘一身鲜艳的大红喜袍,妆容精致,却在花轿前涟涟落 下泪来,一低头便跪倒在阿爹娘亲面前。
两位老人也抹着眼泪,我看不明白,小声问娘亲,新娘子为什么要哭? 娘亲眼也微微泛红,她说,傻阿婴,姑娘要嫁去别人家了,从此再见爹娘面便
不容易,何况又是要去那般远的关外,日子不晓得好难过…… 我听阿爹讲过关外肃杀的冷月,茫茫的平川,见不着杏花微雨,亦听不到绵绵
的江南小调,那是一个无比寂寞的地方,被一群同样寂寞的将士守候着。 阿爹说,那里的山水有阿婴不喜欢的灰。 阿婴不喜欢。我拉拉娘亲的手,娘亲不让阿婴嫁去那边可好? 娘亲微笑道,乖,阿婴不嫁那边。 我放下心来,往身边人群扫了一眼,忽然看见白衣胜雪的青瓷轻轻撩开面纱,
朝某个方向微微笑了一笑。我想,这便是书上写的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了吧。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清俊瘦削的阿满哥哥便那样突兀地立在了视线的尽头。 只见他含着温润如玉的笑容直望向青瓷,眼底是我儿时都难忘记的深切情意。
后来杏花开落了,过完了一个夏天,山里密密匝匝地结了好些杏子,娘亲开始 为家人准备寒衣,忙的时候,我独自抱一管箫跑去河头的杏林中,席地坐下,鞋袜 脱在一旁,光光的脚丫浸在河水中,那时日光不算薄弱,妥帖地覆了厚厚一层,我 爱极那种深及脚踝的凉意,安静地刺入发肤,坐一会儿,闻熟了的杏子的味道,又 提起箫慢慢地吹,皆是些简单的童谣,皆干净清澈如缝溪河水,我静静看杏林外那 脉淡青色的山脊,不知疲倦地吹箫。
阿满的出现实在是突然。 他摘来一捧杏子散放在我身边,含笑道,阿婴又想吃药了? 我红了红脸,并未收起河水中的光脚丫,只捡起一枚杏子洗净,小口吃起来。 酸。我皱起眉头。
阿满笑起来,又指指我怀中的箫,阿婴爱吹箫?
我点头,想想又问,阿满哥哥可会吹箫? 阿满笑着点点头。 我把箫递到他面前,阿满哥哥吹一段给我听听。 他接过箫,想了一想道,吹一段《凉州》可好? 我点头,把剩下的半枚杏子一齐塞进嘴里。
阿满吹的曲子潮湿而绵长,让我想起寂寞的关外,那些回响着空旷鸟鸣的城镇, 人们结满霜雪的脸上看不清楚任何表情,只怀揣着一颗忍受得了寂寞的心,在某个 月亮照亮墙头的时分静静遐想一次流浪,抑或单单的一笔瘦削背影,在茫茫戈壁上, 缓缓行至他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