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不速之客让马可相当吃惊。他没听到门响,没料到他们来得如此迅捷,更没料到得是,他们装扮如此古怪。他们每个人的头部都被一条修长的厚足球袜紧裹着,袜口是朵白线刺就的梅花,这样,他们的嘴巴和鼻子都隐藏在那只看起来让人窒息的袜底下面,单只露出漆黑的一点瞳孔。足球袜也就罢了,竟然是那种鲜红色的,看起来就像是一段血红的腊肠顶在脖子上面。从他们的衣着和身材上他判断出,那个斜挎着黑色休闲包的是蓬蓬,身着牛仔裤、手里攥着把弹簧刀的是索亚男,而那个体态臃肿、手里握着一个米黄色蜡笔小新玩具的无疑是刘敬明。那么,另外一个人是谁?绝不是老麦。那人比老麦苗条,有些驼背,身上是套深蓝色工作服,看起来像是炼油厂的车间工人。马可的头“嗡”地下大了。当然,头大的还有杨玉英。她本来正蹲蹴再地上观察那只被马可踩扁的蟋蟀,试图用手纸把它包裹起来扔掉。在直起身时她这才发现了这些衣着奇怪的陌生人。她尖叫了一声蹿到马可身后,同时嗓子里闷闷地喊了句:“你们……你们是谁?!”
他们没说话,他们变魔术一样从身上抽出两条亚麻细绳,很安静地朝马可和杨玉英走过去。在马可象征性地举起拳头时,拿弹簧刀的人已经朝马可的脸上揍了一拳。对于这一拳马可很满意,索亚男拿捏得非常到位,血很快顺着马可鼻子淌下来,洇湿了衬衣。
“趴桌子上!老实点!”拿玩具的人欢快地叫着。刘敬明太兴奋了,他可能这辈子还没遇到过这么好玩的游戏,他声音高亢嘹亮,在屋子里哄哄作响。他的亢奋很快被蓬蓬压制住了。蓬蓬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被变音器处理过的那种没有性别的声音。他吩咐刘敬明声音小一些,并声明他们是来劫财的,希望马可他们能配合一些。他的态度很明了也很温和,他说他们不想伤害马可和杨玉英,当然,前提是马可和杨玉英不要大声喊叫和做出求救举动,“我们不想把你们怎么着,”蓬蓬说,“我们只是想要点钱。把你们的存折拿出来。”
蓬蓬很快把马可他们家的电视打开了。电视里正在演一出情感剧,一位经常演皇帝的演员正瞪着野牛眼,低头训斥一位趴在床上哭泣的女人。当蓬蓬将音量调试到最大时,马可听到女人歇斯底里地喊声:“你还有理了?你还有理了啊!”她抽噎的声音尚未结束,一段悠扬的二胡便悄然响起了。索亚男在二胡咿咿呀呀的伴奏声中很麻利地把马可捆绑起来,随手从包里掏出条毛巾塞进他嘴巴。在捆马可时马可挣扎了几下,索亚男只好把弹簧刀抵住了他的咽喉。马可盯着索亚男的瞳孔。他很担心他们会因为呼吸不顺把头套摘下来,他很想问问索亚男为什么不买透气良好的“浪莎牌”丝袜,而买这种足球运动员才穿的厚棉袜,还是这种愚蠢的红色。穿工作服的男人从马可身边走过去时,马可闻到了一丝酒气,这个肯定喝了酒的男人捆绑杨玉英时遇到些困难,杨玉英不但不配合,还举起案板上的一条青鱼朝他砸过去。杨玉英以前是种地好手,手劲不小,男人躲闪不及,那条青鱼砸到他头顶之后蹿了出去。
那条冷冻的、硬邦邦的青鱼就落在马可脚下。有那么片刻,他就傻傻地俯视着脚底下的那条死鱼。后来他听到一声清脆的耳光。是那男人打了杨玉英,“老实点你!不老实我他妈砍你条胳膊!” 他说的是东北话。他三下五除二绑了杨玉英,“你属螃蟹的啊?还挺横是吧?再横我他妈做了你!”马可突然想这人是谁了。他就是“蝎子”。“蝎子” 以前在锦州当过兵,退伍后在索亚男他哥手下混过,后来犯事也进去了。前几年从局子里出来后,一直在砂轮厂当工人。马可和他喝过酒打过麻将,对他满口的东北话更是印象深刻。索亚男真把“蝎子”找来了。
“存折放哪疙瘩了?”蝎子恶狠狠地问。
“没有存折。我们都是穷人。”杨玉英贴着马可,“我知道你们也是穷人,穷人不为难穷人,是吧大哥?你们绑架我们有什么意思呢?你们怎么不去绑架市长呢?”
“嘴硬是不?”蝎子伸手掐了掐杨玉英脸蛋。
“我骗你是孙子,”杨玉英盯着蝎子。
索亚男只好又打了马可。这一次他朝马可肚子上擂了两拳。这一次索亚男的力道掌握得不是很好,马可疼得蹲下身子。他听到索亚男恶狠狠地对杨玉英说:“快把存折拿出来,不然我杀了你男人!”他把弹簧刀在马可脖颈处来回划着,马可能感觉到一种令人厌恶的、冰凉的寒气在皮肤上浸来浸去。他大声呻吟着,同时拿目光逡巡着杨玉英。杨玉英脸色苍白,睁着双大眼看着索亚男,“我们真没钱……我们本来有点小钱,去年做生意都赔了,”她的声音一直在晃悠着颤抖,“你就是杀了他我们也没钱。”
他们开始翻箱捣柜。杨玉英靠着马可肩膀,身体瑟瑟发抖,同时嘴里呜咽着什么。马可留意到蓬蓬在望着他,蓬蓬这么有主意的人现在也没折了,他们什么都没翻到,马可他们家真是太穷了。杨玉英似乎并没有欺骗他们。
马可突然觉得很饿。他现在非常想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他这才察觉到,他已经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中午的时候索亚男还吃了两张煎饼,他连张煎饼也没吃。他空着肚子走了一天的路,说了一天的话,结果一无所获。他拿不准杨玉英到底有没有钱了。他是一点都拿不准了。索亚男他们无精打采地翻着他们家的衣柜、被褥、化妆盒、电表底座、钟表底座、洗衣机、电冰箱,他们甚至连床底下的一堆臭袜子也翻了出来。
“我们走吧。”蓬蓬对索亚男他们说,“看来我们是到了老鸹窝里,”他的声音慢慢地恢复到了平日的音色,也许他觉得任务快结束了,心态也放松起来,他的声音很温柔,“老鸹窝里不会有金蛋的。”
他们真的走了。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顶着一截红腊肠走了。马可听到他们“咣当”关门的声响。杨玉英伸着细脖子,费了半天劲才用牙齿将马可嘴里的毛巾叼出来。毛巾掉再地上时,马可看到了那个蜡笔小新木偶。一定是刘敬明不小心把木偶丢掉了。马可的双臂还被亚麻绳捆绑着,可他仍然技巧性地为杨玉英解开了绳子,在他有些自嘲地将最后一个活结打开时,他听到杨玉英微弱的声音:“你快去报警。我认识那个穿工作服的。”看着马可疑惑的眼光,杨玉英不假思索地说,“我以前接过他的客。”
马可倒背着手小跑了出去,他奔跑的速度不是很快,双臂被捆绑着奔跑是件非常别扭的事情,他甚至恨起了索亚男,他干吗把绳子勒这么紧?他一边咒骂着索亚男一边思索着如何跟蓬蓬商量这件棘手的事情,要是老麦来了就好了。老麦来了就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在他跑出庭院时他看到刘敬明匆匆跑进了他们家,身体交错的空隙马可听到他嘴里不停地哼哼着“小新小新我的小新哦……”。
他已顾及不到这些。在门口马可小声地叫住了索亚男他们。蓬蓬帮他解开绳子。蓬蓬是开着他那辆“帕斯特”来的。蓬蓬想的比马可还周全,他把前后车牌号码全用“恭贺新喜”的红幅遮挡住,倒车镜上分别飘着两只硕大的红气球,使人误以为车里真就坐着一位喜气洋洋的新娘。马可和他们简要地说明了情况。蓬蓬和索亚男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应答。索亚男开始骂老麦,说他打了一百遍手机也没个动静,他真怀疑老麦是不是从金鼎大厦上面掉下来摔死了。后来跟刘敬明去饭馆里吃饭时,碰到了蝎子,蝎子正在喝酒,就把他拽来了。说完索亚男看看蝎子。蝎子喏喏地说,杨玉英记性咋这好呢?都好几年的事情了,竟然还记得他的声音,他是一点都认不出杨玉英了。杨玉英老得太快了,哪儿还像当初那么漂亮风骚?想当初杨玉英不仅人长得俊,床上功夫更是一流……说到这里是蓬蓬大声咳嗽了一声,蝎子就不吭声了。夜越发朦胧,马可的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里。
“干掉她,”索亚男说,“把她弄死算了,哑巴最安全。”
“你说什么?”马可没听清楚。
“干掉她。”
“你有病啊?”马可说,“你有病啊。”
“你他妈才有病呢!”索亚男说,“她要是真报了案,一切都玩完了。”他把手里的弹簧刀抖了抖,“我可不想蹲监狱。我他妈的好日子还没来呢!”
在马可还想骂索亚男,但是不知道骂什么好,就去看蓬蓬。蓬蓬攥着汽车钥匙站在那里抽烟。他好像完全没听到马可和索亚男在说些什么。后来他沉吟着说,“我刚才听到有人叫,”他伸脖子朝马可他们家庭院里瞅了瞅,“刘敬明呢?刘敬明呢?刘敬明去哪儿了?”
没人回答他。一定是他们也听到叫声了。叫声不明显,叫声被嗡嗡的电视声遮掩得很不清晰。马可的眼睛莫名黑了一下。他的心脏已经跳出嗓子眼了。没错,一点没错,那是杨玉英的声音。他撒腿朝屋里跑去。
在屋子里,他看到了杨玉英躺在地上,一把菜刀以一种奇怪的姿势镶嵌到她的脖颈里。早晨马可正是用这把刀削蛋皮的,马可记得为了让刀刃更锋利一些,他还特意在缸沿上磨了磨。她的身体蜷缩着,血已经把她脖子下的一小块地板洇湿了。刘敬明蹲在一边小声哭泣,手里攥着那个蜡笔小新木偶。见到马可他们时,刘敬明“哇”地声就哭出了声,“我没杀她!我没杀她!”他把蜡笔小新紧紧抱怀里,“谁让她踩小新呢……谁让她踩小新呢……还拿菜刀吓唬我……”
马可望着杨玉英。杨玉英的身体像条案板上被刮了鳞片的鱼,间歇性地抽搐着。有那么片刻杨玉英睁开了眼睛,凝望着呆愣愣的马可。马可木木地帮她解开绳索后,她举起一只手臂,妄图抓住些什么,然而很快就放下了。再后来,她的嘴唇努动着,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最后一个动作是把手搭在自己小腹上,用食指碰了碰。马可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他跪在地板上,小心地搂住她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