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的信写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长。她似乎把平时要对活人讲的话,全变成了死掉的符号存留在白纸上。上课有时也写,写完了带回家锁进抽屉。抽屉鼓鼓囊囊的。那天她把抽屉清理了下,仔细着数了数,这段日子以来,总共写了三十五封信。这些贴了邮票但没投递去出的信,让她既觉得羞涩又觉得幸福,羞涩是这些话好像是对远在新疆的罗小军说的,她跟他没什么交往,唯一印象深的,就是他小时候老欺负她;幸福也是闪烁其辞的,只是心里觉得柔软温善,仿佛罗小军已听她亲自说过那些无聊的话,并且喜欢她亲自说这些无聊的话。
又有什么用处?新疆那么远,她连他的一张照片都没有,甚至她对他的相貌也逐渐模糊起来了,只记得他十一二岁时,脸窄小无肉,目光冷清,长大后脸依然窄小,一对铁皮耳朵挣挣着,眼睛大得似乎要撑到脸庞外边,喜欢穿双黑色冒牌耐克鞋,春天时他从她住的厢房后面疾走,扁瘦的臀部机械地摆动,浑身散发出类似铁器冰凉的光芒,这光芒将他四周的空气也浸润得干涩、疏离,她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这么想时,又觉得有些虚妄。
而刘若英这些天根本就不用写信了。黑皮回了家。黑皮的父亲跟人下象棋,用马踩了对方的炮,又将死了老将,得意地哈哈大笑一声歪头死了。他父亲原是县车辆修理厂厂长,能言擅饮,据说一人能喝倒仨壮汉。得的肝硬化,肝硬化了每天还要喝上斤老白干。可终归没死在肝上,而是死在心上,这让子女们甚是欣慰。黑皮那天樱桃见了,胳膊上戴着黑箍,头上几乎没有发根,一双三角眼暴出的精光,并没有因为当了海军而有丝毫的减弱。只是比以前黑了,估计是在船上晒的。他只在家停留了两日。白天他忙着跟哥哥姐姐办丧事,晚上则抽空出来会刘若英。他请刘若英到饭馆吃了顿便饭,喝了几瓶啤酒。樱桃也去了。是刘若英硬拽过去的。她没别的意思,只是向樱桃炫耀她的男朋友罢了,就跟小时候她拿着动物小饼干和酒心巧克力,在樱桃面前晃来晃去一般。
小酒馆里又冷又干,生着煤炉子,寒气还是让人不停打着喷嚏,三合板桌面爆了皮,皮上皮下俱油腻腻的,沾着沉淀下的炉灰、菜叶和肉渣。还好,熘大肠和木须肉是热的,冒着刺鼻的香气。樱桃缩在一角并不夹菜,偶尔喝口茶水。刘若英就数落起她,说女孩长得丑点没关系,胖点也没关系,长了三根手指也没关系,可要是眼睛不灵活,呆头呆脑的,就真没人喜欢了,还说这小店服务态度不好,女服务员的白围裙脏兮兮的,明显是不尊重顾客嘛,菜端上来时呢,也不知道报菜名。后来她又埋怨起黑皮,说黑皮答应过,如果他回家探亲,会给她买鱿鱼丝和干乌贼吃,可这次竟然忘记了。可见,信里所谓的想她想得直哭,明明就是骗人的勾当。
黑皮也只是一旁听着并不搭话,也不吃菜,一口闷一杯啤酒。大抵他还沉浸在丧父的悲伤之中,坐在那里心神不定的。后来他突然站起来瞄了刘若英两眼,把老板招呼过来将账结了。他嘟囔了句,真他妈B的烦!起身走了。刘若英愣了愣,尖叫着追了出去,把樱桃晾在饭馆。
冬天的夜晚无非就是冷,还好樱桃穿得厚实。饭店离家并不远,樱桃开始倒没觉出如何,只顾“嗖嗖”地走着。快到拐角处,她的心忽然慌到不能再慌,不光心脏隐约着疼,连下身也撕裂般地疼。路灯还亮着,百米一杆,并不一抹眼似的黑,樱桃还是撒腿就小跑起来,跑着跑着到了先前鞋匠接她的地方,心里才隐约着踏实安稳。那晚之后,她极少上晚自习,也没接过刘若英,鞋匠也自然没接过她。她想起那些日子,嘴角倒时常滑筛出丝缕的微笑。她记得鞋匠拎着电工用的那种笨拙、老气的手电筒,蜷缩在一棵树下。即便她骑着自行车从他身旁过去了,他也不敢轻易认定就是她。他是夜盲眼。
可是,现在她慢慢地走到树下,树下倒真站着个人。那人除了是鞋匠,还会是谁呢?他压着嗓子细细地问:“樱桃吗?是樱桃吗?”
樱桃说:“是我。”
鞋匠说:“吃饭吃得这么慢?”
樱桃“嗯”了声。
鞋匠说:“吃饱了没?”
樱桃说:“没有。我不爱吃大肠,也不爱吃肝尖。”
鞋匠说:“没吃饱的话,叔叔回去给你煮面条。”
樱桃说:“我妈让你来接我的?”
鞋匠说:“不是。”
樱桃说:“要不我拿手电筒,你跟在我后边。”
两个人就一前一后走。走着走着,鞋匠突然问:“樱桃,前些日子,有天晚上我来接你。丢钥匙的那回……你……怎么了?”
樱桃哆嗦了下,说:“忘了。”
鞋匠说:“你那天慌慌的……还记得么。”
樱桃不时吸流着鼻涕。
鞋匠说:“哦。忘了就好。有些事,不要老惦记着。人这一辈子,其实就是眨眼的空档。”
等到了家里,裁缝还在灯下做活。她的腰愈发佝偻,头上戴着煤矿工人送她的棉帽子,不时拿起眼药水翻了眼皮,大滴大滴地挤着。见了鞋匠,淡淡地问了句,你去干啥了?鞋匠想了想说,能去干啥,接樱桃了呗,怕她害怕。裁缝就问樱桃,你哭啥?鞋匠去看樱桃,果然,樱桃的脸颊上全是泪水。樱桃说,困了,打哈欠打的,你怎么什么都管!裁缝摘下帽子,将发卡叼在牙齿上,把披散的头发捋顺了,盯着樱桃身后说,你学会了顶嘴是吧?有人给你撑腰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
樱桃和鞋匠都不搭理他。鞋匠到厨房给樱桃下面条。樱桃在边上站着看。鞋匠做饭很有一套。主要是他的做法跟裁缝不同。譬如最简单的凉拌黄瓜,裁缝把粗盐用水稀释,捣好的蒜沫和酱油一搅和,倒进去就是。鞋匠呢,是把花生油烧热了,撒上花椒、胡椒粉、姜片和孜然,等香味炸出来了,再泼到嫩黄瓜上。如果是下面条,鞋匠将水烧开了,先倒少许的山西老陈醋,等沸到不能再沸,扔段山东大葱,抓把海盐,打个鸡蛋,才将细挂面款款下锅。樱桃好吃这口,又酸又辣,吃后身上的每个毛孔都生出毛茸茸、湿漉漉的翅膀。鞋匠说这叫酸汤面,正宗老兰州的吃法。鞋匠从没出过桃源镇,杂七杂八却也懂得不少,想必是光棍做久了,晚上睡不着觉,就只能琢磨着如何将肠胃伺候得如意些。
面条很快熟了,鞋匠正用筷子往碗里挑着,裁缝走过来了。她把捞到碗里的汤面“哗”一声倒进锅里,大声清了清喉咙,一口痰吐出,噀水不偏不倚就吐在荷包蛋上。鞋匠傻站着,樱桃也是。两个人直勾勾盯着裁缝端着马勺把,大踏步走到院子里,将一锅面全倒进了垃圾桶。倒完后她兀自拧开自来水管,用丝瓜瓤将锅铲洗涮干净,放到煤气灶上,然后用肥皂把手打了打,细细地搓了搓,朝棉裤上揩了揩,重新蹩到厢房,屁股粘住板凳,身子俯到缝纫机上,继续给黑皮父亲缝寿衣。她动作缓慢,膝关节和肘关节似乎上了铁锈的机器,运作起来既生硬又散发出金属忧伤的气息。鞋匠什么都没说回了正房。樱桃也回了卧室,木木地躺上床板。她倒习惯了母亲对鞋匠大吵大闹,或者动粗将鞋匠的脸抠成糖葫芦。可这次,母亲如此沉静,倒让她不安生起来。她将棉被罩住了耳目,耳畔依旧是裁缝“歌德歌德”地一成不变的踩踏板声。她终归不是母亲的对手,而有些事,也不像继父所说的那样,能忘就忘得了的,这样想着,鼻涕和眼泪把枕巾浸得又冷又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