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棒槌眉眼生的地方都比较准确,很端正。他为人朴实、木讷,做事严谨,一张擦过的面巾纸都要折好了才放进垃圾桶。他很少笑,就是笑开了也会用门牙轻轻叼住下唇。一眼就看得出来,他长年在机关大院生活,分寸感极强。金棒槌对我们特别好,方方面面都尽心帮助我们,仿佛我们是他的亲兄弟,失散了多年。所以我不叫他老金,我叫他棒槌兄。鹏程更干脆,就一个字,兄。
一年的试用期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年里我过得很充实,感觉自己真正活在了人间,梦照样还是做的,但排骨再也没在梦里让大山压碎过。我甚至盘算着转正之后,为山区的孩子做几档节目,让大家看到农村教育最真实的一面。台长对我非常满意,多次提醒我要及时把关系转到台里来。棒槌兄对这事很热心,他说,人面他比我们熟,而且我是他带来的,他有义务。他很快就帮我把所有的手续办好了,只要市委宣传部苏部长签个字走个过场就行了。当然,他也帮了鹏程。
苏部长我们都很熟,因为我们的宿舍就在市委大院的花圃边上,苏部长住在花圃上头,任市长住下头,从苏部长家到任市长家走大道得绕一大圈,而且在那条叫“康庄”的路上会碰到很多的熟脸。
苏部长肥肥的,个子不高,但脖子很长,好像比正常人多了几个关节,远远望去,像灰鹅,当然,更像大雁。
搬进宿舍的第一天傍晚我就看到了苏部长,当时太阳已闪到山背后,天空几抹红霞蘸了金边,我们打窗口望出去,越过花朵和花朵,眼睛的尽头是一堵高高的墙,色泽暗淡,似乎长满了青苔。青苔后面,是一座小洋楼的屋顶――大院里有好几座小洋楼,花圃下头就有一座,那里住着任我行任市长。我们正在讨论那小洋楼住着什么人时,一个小脑袋出现了,头小嘴长似有所盼望,接着是一条长得让人合不上嘴的脖子,然后是一个肥嘟嘟的身子,胸前一盆花,是兰花,我们山里漫山遍野都是的兰花。他把花放在地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攀下墙来,墙太高了,他在墙上挂了许久才把自己丢到花圃里,害得我替他担心了老半天。等他走出花圃去敲任市长家后门时,胸前的花变成了两盆,因为没有第三只手,他用额头一下一下地磕门。
第二天我们就知道了,他是苏部长,我们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我们还知道,任市长爱花如命,任市长爱兰花。
后来我们经常在花圃的那面墙上看到悬挂着的苏部长,苏部长会变戏法,有时明明两手空空,可一出花圃的门,胸前就出现了两盆花,左一盆,右一盆。我很快就发现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苏部长攀墙的动作很熟练,虽然有次左手抓空了,可他只用右手就把自己挂在了墙上。那次见识了苏部长右手的力量后我有些嫉妒,我侧头跟鹏程开玩笑说:“你看你看,他哪天不小心会摔酥了!”鹏程有点惊讶,他瞥了我一眼,没接茬。
苏部长喜欢到我们台的演播大厅K歌,他喜欢唱《红旗飘飘》,还学原唱的那位女歌星扭腰抖胯,唱到激情处,长脖子抻得更长了,似乎半空中悬着一串葡萄,水灵灵的,他使劲要去够,小脑袋一抖一抖,就是够不着,急得两眼都红了。那次我们台建台八周年晚会,苏部长理所当然的又唱开了《红旗飘飘》,因为有摄像头跟着,苏部长比平日更加卖力,脖子上都是青筋,我突然想,他应该唱《雁南归》才对。我不仅想了,还在苏部长正把自己吊在高潮时对身边的鹏程说了,可鹏程不理我,好像没听到。苏部长刚把自己从歌曲的尾音里放下来,鹏程抢过台下的一束鲜花就冲了出去,半跪在地上把鲜花献给了苏部长。苏部长非常激动,给了鹏程一个紧紧的拥抱,还把鲜花撒向空中,晃着长脖子呵呵呵笑。掌声响起来了,暴雨一般。苏部长的眼光朝我撩过来,冷冰冰的。我这才发现,我忘了鼓掌,我的嘴巴由于吃惊正张成了山洞。
这天,正好苏部长来台里指导工作,棒槌兄赶紧把我和鹏程拉到苏部长面前,逮着我们的优点说了半天,特别是强调了我的工作能力。棒槌兄说,这位是新来的小孟,业务能力很强,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位是小杜,也不错,是不是请您签个字,正式调进来?
我信心满满,微笑着双手把表格送到苏部长面前。苏部长并没有如我所愿地掏出镶了红宝石的意大利奥罗拉铂金笔来,他不看我,他望着天花板,嘴一噙:“农村中学也需要优秀教师。”
我脑子一下白了,差点喊出来:“前天庆祝教师节时你不是说自己曾经是一名优秀的中学政治教师吗?为什么你不继续被需要?!”
棒槌兄把我拉了出去,他说,别急,我和台长过后再找他说说。
我突然有些担心,我的表现会不会影响到鹏程?
我的担心时多余的,鹏程留下来了,进了台里的办公室,主要负责纪律监督。真替他高兴――我身体没毛病,我走到哪里都是活路,鹏程不一样,他只有一个半脚掌,人生的路面难免坎坷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