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发苗跟我同年,我十月二十五生,他腊月二十四生。这天小年,白雪织成毛毯,抹高填低,沟沟垴垴都失了棱角。他爹立在门前,反手揪住公鸡,正手攥着菜刀,准备剁了过年。公鸡双爪乱蹬,鲜红鸡毛落上雪地,像花布衫。突然一声啼哭,他爹撒了公鸡奔进屋。看到黄发苗的******,欢喜得直搓手,杀啥公鸡啊,杀猪。
转身出门,双手捧嘴,向对门吆喝,许大马棒,过来帮忙捉猪尾巴……许大马棒是我爹,正勾着脑壳吸溜红薯汤,听到喊声,把最后一坨红薯挖进嘴里,梗着脖子跟我妈说,黄家要杀猪啊。我妈咽下口水,说,快去呀,染一身肉香回来,我们闻了也长膘。
山里有句俗话,吃肉不抵喝汤,喝汤不抵闻香。事实上,香味再浓,也赶不上吃肉。隔三差五,黄发苗的妈吃上那么一块儿,奶水跟泉眼一样,汩汩往外冒。这是我妈说的,一旦我瘪着小嘴,嗷嗷哭叫,我妈就拿这话教训我爹。
猪肉养人,黄发苗的爹擎着儿子,像擎一棵泡桐树,喜滋滋地夸耀,我儿多争气,见风长啊。表面上,我爹顺嘴打哇哇,真是个争气的娃子,长大肯定出息。背地里,我爹撇嘴,山大无柴,树大空心,长高就出息啦?
儿时光景眨眼就过,背书包上学的时候,黄发苗已高我一个脑壳,搁到班上,也属鹤立鸡群。老师点点头,不知是赞许还是反感。坐最后吧,免得挡别人视线。我义不容辞,拽着黄发苗,也坐最后一排。
我们老师叫石闹娃子。娃子是个词缀儿。说人,迎春娃子,秋生娃子,张三娃子,李四娃子。说物,牛娃子,猪娃子,狗娃子,猫娃子。没生命的东西,也缀上去,板凳娃子,石头娃子。娃子只用于比自己小的人和物,爷爷称孙子为孙娃子,孙子喊爷爷为爷爷娃子就不敬了。娃子有亲切味道,家禽家畜与人和睦相处,可以叫娃子;毒蛇猛兽不行,没人叫长虫娃子,老虎娃子。
身为老师而被学生称作娃子,就有些意思了。石闹娃子小时候好哭。小娃子见了娘,无事哭三场。石闹娃子见谁都哭,见不到人更哭;白天哭,晚上还哭。这就不讨人喜欢了。山里人说,只有把指头上的血抹到石头上,哭娃子才能止住。这法子残忍,抹上血的石头,天长日久,养气化形,也学会了哭,成为石哼子。深更半夜,在荒野里啜泣,叫人汗毛倒竖。石闹娃子不知养育了多少石哼子,仍然哭,闹娃子的声名便传得妇孺皆知。
石闹娃子的爹是公社干部,待他长大成人,安排当了老师。不哭的石老师相比霉天磕地的民办教师,有显著的优越感,一件黄大氅,总是披着,不扣,呼呼有风声。一双牛皮鞋,黑叫驴一样钉了掌,来来去去,嘚嘚有脆响。
石老师教书与众不同。有好事之徒编排:牛皮娃,大步代,一船问题咋解决,赶紧去问向日菜。
学生就能发现的错误,老师竟浑然不觉?皮鞋读成皮娃,有学生指出来,石老师板着脸说,那是城里读法,我们跟那个风?步伐读成步代不用说,受他爹影响,当时公社干部,都这样讲话。一般写成一船也不奇怪,这大一个字,区别只在四分之一角落,在所难免嘛。
还有,石老师照葫芦画瓢,把向日葵写上黑板,糊涂了,他晓得是啥,迎着太阳晒的瓜籽。到底咋读,拿不准。石老师灵便,受草字头启发,大声领读:菜,菜,向日菜的菜。这天,有教研员听课,很小心地跟石老师说,您将革命理想渗透到知识环节,贯彻了毛主席的教育方针。不足是,一堂课教错了七个字……教研员还没说完,石老师就垮下脸,咚地捶了桌子。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我一堂课说了成千上万的字,错几个还值得一提?
石老师松,对学生不松。开学不久,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石老师着牛皮娃登上讲台,朗声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的教育方针,应该使受教育者,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成为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同学们,你们要学好知识,还要积极投身劳动生产,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为又红又专的革命事业接班人……首先,我要考考大家,一人背一首毛主席语录。
全班四十多个娃子,一人背一首毛主席语录,轮到我,不就下课了?放松警惕,便歪着脑壳,趴在桌子上咬铅笔。早晨没吃饱,包谷糁子糊头,两泡尿一屙,没得啥了。铅笔头当精肉咬一咬,肚子踏实些。咬着,瞌睡就来了,一个个白花花的馍馍在天上飘,跳起来也捞不着。正恨着,啪哧一颗粉笔头砸中脑壳。站起来!石老师一声断喝。我丢了瞌睡,立即弹起身子。人家背毛主席语录,你倒有心馋瞌睡?去,去黑板上默写一首。
这个容易。我移过身子,大踏步奔向黑板,唰唰唰写下“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洋洋得意要回到座位。石老师说,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语录几个字你不会写?我一下子怔在那里,肚里的包谷糁子烟消云散,两条腿筛起糠来。穿牛皮娃的老师就是厉害,上来就抓住我的软肋。
我脑筋呆,读书有日,没学会“语录”两个字。“毛主席万岁”抬手就写,再写“毛主席语录”,连“毛主席”也不敢下笔了。我知道,我站在讲台上的样子非常可怜,头低得能钻进裤裆,尿汁子也来了。石老师瞪我一眼,抬起牛皮娃,照屁股一脚。滚下去!我扑向前,差点儿就狗吃屎了。到底稳住身子,滚到座位上。
有天,石老师抱一沓作业本走上讲台,念着名字往下发。末了,举一个本子,问,哪个没得?黄发苗怯怯地,我。石老师喝问,你叫啥名字?黄发苗。那声音更小了,我坐在旁边都有些模糊。石老师反问,黄发苗?那个字读黄?来来来,你到黑板上给我写下来。
黄发苗摇到黑板前。个子大的人,总有些特别,步子落下去,会歪一下,似乎扎不住桩子。黄发苗写了自己名字,前头那个“黄”,样子像,却不是,中间的“由”,他写成“田”。石老师揪住黄发苗耳朵,让那颗脑袋抵上黑板,眼睛亲着“黄”字。训斥,你这是黄?黄字是你这样写的?
黄发苗拧过脑壳,大声反驳石老师。咋不是,上面是草,下面是田,草长在田里,到秋季不就黄了?这大出我们意外,石老师教错了,也只能悄悄说一下,何况这回石老师是对的。
石老师哼一声,一时寻不出说服的理由,便松了手,弯起指头,咚哧砸了黄发苗脑壳。你就是茅厕的石头,臭硬。哪个说草非要长到田里?坡里不能长?河里不能长?连自己的姓都写不到,还褊犟褊犟的!我看,你就像你的姓一样,一辈子莫想出头。这话狠了,哪能一个字就定一生?石老师还不解气,像踢我一样,抬起牛皮娃,照屁股一脚。许是力气大,许是黄发苗高,这娃子没稳住,扑通趴倒在地,半天起不来。
石老师算是有责任心的人,以教师天职纠正学生错误,尽管自己错误频频,还是不希望学生重蹈覆辙,有时嘴壳子硬,不过是师道尊严使然。可惜性子太急,方法欠妥,没有达到应有效果。
被石老师踹趴在地的黄发苗,再不到学校。他爹拿鞭子抽他,脊背尽是血印子,他不哭一声,不迈一步。他爹叹口气,丢了鞭子,操起旱烟袋,一锅连一锅地吸。黑定了,也没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