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办公室里,宋定山正和勾丽说着柿子的事儿,敖大爷在门口跺跺拐杖,进来了。“山儿,七月枣八月栗,九月柿子红了皮。柿子眼看着成熟了,你有啥主意没有?可得想想办法,莫辜负了大家伙儿的希望啊。”
宋定山腾起身,一把拉住敖大爷的手:“敖大爷,您说的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七月枣八月栗,九月柿子红了皮呀。”
宋定山没顾得给敖大爷让座,赶紧喊勾丽:“勾镇长,快记了。”敖大爷望望宋定山,严肃了神色,批评道:“你当官儿了,领导两千多人呢,咋不学稳成?”
宋定山扶敖大爷坐下,说:“敖大爷,我正和勾镇长商量咋法儿卖柿子呢。您看啊,柿子是我们的本钱,也是我们的希望,零打碎敲地卖几个果果,值得了几个钱?我们想啊,拿柿子当喂子,吸引城里人来我们这儿,游山、逛水、吃饭、尝柿子。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搞个农家乐起来。”
敖大爷眨眨眼:“城里人会来吗?”
“我们正想词儿呢。得用一句响亮的词儿把他们吸引过来不是?您这话好啊,像一盏明灯点亮了我们的心窝子。不是拨一下亮一下的煤油灯,是五百瓦的大灯泡。”宋定山给敖大爷倒了茶,“敖大爷,您先坐。我和勾镇长再琢磨琢磨。”
勾丽拿笔在纸上划拉划拉,说:“这句话太长了,不简洁……嗯,再改一下。宋书记,这样吧,做一整版的广告,背景是我们柿坡的柿子,中间打上广告词,一句话,‘九月柿子红满山’,下面一行小字,‘柿坡欢迎您’。”宋定山补充道:“一天不行,一家媒体也不行。市报上,先搞一版,以后在显眼位置放一个‘火柴盒’,连续搞十天。还有,电视台、电台、网站,来它一个立体攻势。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宋定山笑笑,“对不起,说错了。我们一起去找你那个同学。”勾丽咯咯大笑:“说习惯了吧?官不大,官腔儿怪足。”
从报社回来,勾丽一扫平日的矜持,话语滔滔不绝:“腿弯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就觉得是城里人了?不过一个市报的小编辑,居然瞧不起农村干部!农村干部也不是想当就当的,全省选拔,万里挑一呢。还有你,宋定山,只会傻笑,做广告给他钱,用得着那样谄媚吗?替我挡一差,回敬他几句,他不怏怏地受到?”宋定山紧握方向盘,目不邪视:“他做他的小编辑,你当你的父母官儿,跟他怄啥气?”
宋定山和勾丽一起到报社商谈广告事宜,勾丽的同学、报社编辑设宴款待。也许是曾经的恋人,也许是真心倾慕,也许是出于关心,宋定山懒得深究,但男同学的眼里有着显而易见的醋意,他以为宋定山和勾丽关系暧昧非同一般。于是,便拿柿子说事。“柿子同许多果品一样,需要无性繁殖才能产出优良品种。这就好比人,土生土长的,即便是某种机缘巧合走上成功道路,骨子里的劣根性仍然不能根除。说句勾丽同学不怪的话,你到柿坡,只有走无性嫁接之路,才会有广阔的前途;如果把根儿留在柿坡,由彼农村来到此农村,数年硕士可就白读了。”勾丽不做解释,只放开量喝酒;宋定山也不分辩,只傻傻地笑。
汽车拐一个弯儿,换档的时候,宋定山一下按住了勾丽软润细嫩的小手。他倏然一颤,仍由自己的手抚着勾丽,缓缓松了油门,把车停在路边。喝过酒的勾丽已然打起了瞌睡,懒散地倚着,原本白净的面容,因了酒精的蛊惑,红润起来。鼻翼里的酒香踏着胸脯的节奏,呼出来,越发诱人。宋定山希望时间就此停顿下来,美女如玉,天生需要养尊处优,自己有能力呵护她。他害怕时间就此停顿下来,柿坡只是勾丽事业的起点,后面有宽广的道路等着她的脚步。宋定山把手挪开,唤醒勾丽,嘱咐她坐正了,继续前行。
广告有了效应,宋定山、勾丽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很多城里人要来柿坡观光游玩。宋定山却不急,安排村组干部挨家挨户地走,督促村民做好三件事,矮三将其归结为“三·三工程”。
砍三根竹竿,梢头削尖,剖开,再用铁丝撑一个网兜。乡亲们知道,这是夹柿子用的。
备三只老母鸡。宋定山交待,必须是根正苗红的土鸡,外面买来的良种鸡用土法喂大的都不行。矮三傻眼了,他有一个小型养鸡场,一千多只鸡全是米糠孵出来的,刚好过了产蛋期,正是杀了吃肉的时候,打算搭柿子的空儿卖个好价钱。宋定山打电话把他叫到跟前说:“我还要交给你重任的,你要在柿坡的开场戏上耍心眼儿给我使绊子,我就往你头上压一座大山,叫你矮子永远高大不起来。”矮三没法,只得把良种鸡拉到县城菜市场贱卖了。
清理三个卫生死角。灶台上不能有油污,传统茅厕穿衣戴帽,再就是腾一陈床铺,被子单子洗干净,再用米汤浆一遍。这就让乡亲们想不通了,啥年月了,还用这种老方法,全部换成崭新的不行吗?宋定山口气硬得像手中的竹竿:“不行,米汤浆洗过的被子,有阳光的味儿,闻着温暖;有米饭的香气,吸了踏实。睡过的人留恋,没睡过的人新鲜。”
都安排的差不多了,宋定山勾丽来找菊子。挂在山尖的太阳,依依不舍地张着脸,把苍茫大地切成了灿烂和静谧两部分。菊子还在灿烂中拢着金黄的稻谷,木锨推过去,像修了一条平坦大道。菊子扒一撮箕,正要站起来,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奔出一个人,抢先端了。
宋定山走近,喊叫道:“毛子,你不好好在外挣钱,怎么回来了?”毛子胆怯地看了宋定山一眼,小声说:“干了一个月,昨天结了账,我想着菊嫂子盖房子等钱用,专门给她送回来。”宋定山点着他的额头说:“呵呵,想不到石头一般瓷实的娃子,还有这多心眼儿啊。送钱就送钱,怎么帮着收起稻谷来了?”毛子红了脸:“菊嫂子她……”
菊子站起身,接过话头说:“毛子兄弟是好人。搁那尖滑的人,把厂子一关,早跑得不见影儿了。我不能再要他的钱。”勾丽拉了菊子的手:“柿坡的乡亲们都是好人哪。”宋定山大手一挥:“帮忙就帮忙吧,不光帮着收稻谷,还要帮着盖房子,后面的事儿,就看你娃子有没有那个绵劲儿了。”
宋定山对菊子说,城里人一来,家家户户都要接待。你们正在盖房子,茶饭再好也派不上用场不是?我们村支两委一班人商量了一下,你和莲子妯娌两个,暂时搬到村委会去住,想着法儿弄几个特色菜出来。那个……对,老鸡子啃嫩瓜,还有其它的,叫城里人开开眼界,看看农家菜也不比海参鲍鱼差。莫光想着赚钱,给我们柿坡人长脸儿,才是最重要的。菊子浅笑一下:“多谢宋书记关照。”
开园的日子到了,绿色的毯子变成火红一片,叶儿很知足地让出舞台,簌簌地落到地上,有那还没落的,也涂了胭脂一般,映衬着柿子的颜色。柿子呢,再不是羞羞答答地躲着,藏着,像出嫁的新娘粉了脸,惬意地摇。
宋定山让男男女女都上了山,各人在各人的果园里,招呼着城里人。他还别出心裁地规定,如果客人能完好无损地把柿子夹下来,免费带走;如果戳破或者掉到地上摔碎了,一个柿子一块钱。
城里人少见树木多见人,一到柿坡,就像笼里的鸟儿归了山林,张开了翅膀;再看到满山遍野红艳艳的柿子,都叽叽喳喳地叫了;还有这新鲜的招数,都禁不住,扑愣愣飞了进去。毯子动起来,摇着,飘着。毯子响起来,吟着,唱着。柿子都丢了矜持,任由客人评头论足,圆圆的叫面葫芦,来来去去地荡;扁扁的是宝槺,上上下下地抖;尖尖的是突儿蕻,不住地点着头。
有那年轻的恋人到了树下,绕树三匝,张望一番,小伙子便蹲了身,由姑娘坐上自己的肩头。姑娘握了竹竿,颤颤地指向柿子,柿子却躲猫儿一般,浪着身子,不给她下手的机会。姑娘笑了,花枝乱颤,竹竿越发没了准头。小伙子乐了,嘴里喊姑娘捏紧瞄准,一双手却在柳腰里胳肢。只可怜那柿子,一个个都被乱竿戳到了地上。
这正是菊子的柿树。她心疼着,多好的果子,咋不用心夹下来?她巴望着,破一个一块钱,破的越多越值钱。
年轻的恋人给菊子数着钱的当儿,山头突然有了歌声。
闲时来到姐儿家,
一看姐儿不在家。
捡个瓦渣墙上画,
上一画,下一画,
画出一朵柿子花。
姐儿一时回了家,
看看墙上画的画,
门神爷呀你干啥,
长嘴为啥不留他,
长手为啥不拉他……
这山望着那山远,
那山柿子在天边。
长竿短竿夹不住,
脱了鞋子上树剪。
哥在树上剪柿子,
妹在树下看鞋子。
柿子打了妹子手,
妹子为啥不抬头?
女声起,男声落,一唱一和。似云间撒下来一般,响彻了整个山野。
本来要搞个开园仪式的,宋定山到县剧团一看,不是光着膀子乱动就是闭着眼睛瞎吼,跟柿子根本不沾边儿。宋定山召集乡土文学家矮三、乡土书法家秃四、乡土音乐家麻五商量,麻五张嘴就说:“现成的东西不用,找剧团干啥?柿坡的歌儿多呀,光说柿子的就能唱一天一夜,喊两个嗓子好的姑娘小伙儿,架个高音喇叭,保证叫城里人服气。”宋定山就把这事儿交给了麻五,矮三张着嘴,很失落的样子,宋定山拍拍他的肩膀:“你娃子莫急,还有重任呢。准备成立一个柿坡旅游合作社,你给我当经理去。”
宋定山和勾丽在山上转着,不摘柿子,只看游人,开开心心地笑。这时候,矮三气喘喘地跑上来,说:“勾镇长,宋书记,赵……赵局长来了……”宋定山指着下山的路,朗声道:“老朋友来了,我们快去迎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