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许晚晴和丫环素儿站在那儿,不时伸长脖子向这边探听,观看。更多的,许晚晴倒是有几分监督鲁小蒙的意味,生怕鲁小蒙一不留神说错话,给她惹来麻烦。那样,她的林家山庄可就要风雨一阵子了。
丫环素儿悄悄对许晚晴说:“夫人,你听到没有,那个唐子文与这个阳大人熟悉,你不过去问问阳大人他现在过得好不好?”说着,素儿神秘而又颇有意味地一笑。
许晚晴低声斥责:“他过得好不好与我何干!他本是一矮奴,别看被上官大人请进了京,可他依然是个低贱的矮奴!再说,有那个林彩云相陪,他过得好与不好,更与我何干!我巴不得他一辈子都不好!”许晚晴话语冷漠,丝毫看不出对唐子文有半点儿情感。
素儿一吐舌头,内心涌起一种惊恐,未加深思地紧跟着说:“夫人,那你还……”
“住口!”素儿想说“那你还给他生了个孩子”,被许晚晴粗暴地打断:“素儿,你是不是手脚痒痒了,想挨打?”
素儿知道自己多了话,退在一边,不敢再出声。
短暂的平静中,两人继续听鲁小蒙和阳大人在说什么。
就听鲁小蒙说:“既然阳大人与子文相熟,那他现在可好?我很是挂念!我们林夫人也很是挂念,她很希望他能回来看看她的小孩。”鲁小蒙说着,眼神不经意间瞥向不远处的许晚晴。
许晚晴脸一红,暗怪鲁小蒙好大胆,竟敢这样说,看她晚上不和他算账!
阳大人开始往这边走,边走边对鲁小蒙说:“在长安时,曾听闻上官大人说,唐子文和林彩云不久就会离开长安,具体要去向哪里,他也尚未知晓,估计两人是要去云游四方,为天下穷苦的百姓医治百病。”
“哦,是吗?”获知了唐子文的准确信息,鲁小蒙由衷地高兴。但随即,他的表情又涌起一层担忧,“那皇上准许他离开长安吗?他的身份可终归是个矮奴啊。”
阳城一笑,解释说:“皇上早有御旨,唐子文虽为矮奴,但其智慧过人,斗败了西域特使,所以不限制他的自由。皇上已封他为‘天下第一才子矮奴’!”
天空的乌云更加密布。不远处,许晚晴听了阳城的话,思绪里速然刮起了一阵风,很莫名,她自己都暗暗吃惊!也许,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始终都在思念唐子文,始终都没有忘记唐子文。这对她这个冷漠的女人来说,是份奇特的感情。
突然,她回头大声吩咐素儿:“去!马上告诉大厨,给阳大人备宴。”
“是,夫人。”素儿答应一声,转身,就要快速跑去。
“慢!”楼庙堂一步走过来,“我们大人不在贵府吃饭,我们一会儿就走。”
素儿一脸犹豫,停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看鲁小蒙,又看看许晚晴。鲁小蒙抬头看了看天色,对素儿说:“阳大人来一趟林家山庄不容易,眼看就要下雨,他会留下的。你去准备吧。”
“哎。”素儿低头去了。
鲁小蒙处理周到。许晚晴很满意。
这时,天空一声炸雷,立时暴雨倾盆。
看天色突然如此糟糕,阳城只好和楼庙堂留在了林府。
许晚晴非常高兴,悄悄吩咐鲁小蒙,要他好好照顾阳大人,要多在阳大人面前说她好话。鲁小蒙知道许晚晴的鬼点子,她是想永远霸占住林家山庄。
晚宴过后,鲁小蒙陪阳大人在客房品茶。不多时,许晚晴和丫环素儿走了进来。她斜眼看了一圈,然后假惺惺地说:“哎呀,阳大人,我们林家山庄出了这么多事儿,真是天大的不幸呀!一个个小姐被关进妓院,疯的疯,傻的傻,一个个夫人被马无寿所逼,跳崖的跳崖,跳湖的跳湖,尤其是八小姐林彩云的母亲,自从跳崖后,至今都未寻见她的尸体,我揣测,她大概是被那野狗吃了……”说到这儿,许晚晴绣帕遮面,装腔作势,嘤嘤哭了起来。哭罢,她一甩手中的绣帕,“我可怜的彩云呀,现在都不知她母亲已死了,她要是回来,我就和她一块跳湖去!”扑通,许晚晴猛地拉着素儿跪到地上,“大人,你可一定要给我们林家做主啊,我们林家人死的好惨、好冤啊!”
故事悲惨。阳城泪水已溢出了眼眶。他急忙弯腰示意许晚晴起来,并安慰道:“林夫人请暂息悲痛,我一定派人彻查此事,尽快救回几位小姐,至于林员外,则是你们的家事,若需州府派人找寻,我定会尽力!”
许晚晴站起身,感谢道:“不劳大人派人了,我林府自会找到,大人尽管放心。”许晚晴的演技真是一流。
鲁小蒙暗暗佩服,暗暗好笑,暗自担心,暗自害怕。他心想,阳大人是永远也见不到那个林员外了,那是他的报应,没有人会同情他,没有人会可怜他,更没有人会告诉阳大人,也许,等阳大人知道了,他早已和马无寿在那陶罐里分别化成了肉酱。
许晚晴推说孩子会哭闹,告别阳大人,匆匆带着素儿回了自己的院子。
阳大人累了一天,很想早些休息,就开始侧卧在床榻上。
窗外,大雨依旧。
忽然,房上瓦片略有响动。鲁小蒙耳尖,侧耳倾听,断定房上有人。他贴耳对楼庙堂说:“不好,房上有人,大概是冲阳大人来的。”
楼庙堂道:“敢怕是要刺杀大人不成,好大的胆,看我飞身上房,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说着,楼庙堂就要提剑打开房门奔出去。
鲁小蒙一拽,低声说:“别动,我们暂且装作没事一般,只待他进得房来,我们一举拿下!”鲁小蒙找了条绳子,另一头扔给楼庙堂。两人一人一头拽好,各自躲在离门后一米远的地方。阳城也吹灭烛火,屏住呼吸,等待那个“房上客”跳下来自寻绝路。
楼庙堂故意用一只手捏着鼻子发出沉重的鼾声,假装屋里的人都已睡去。
果然,不多时,窗根作响,似是有人在用刀拨动。楼庙堂一手握绳,一手握剑,眼睛密切注意着窗外那个模糊的身影的移动。随后,房门轻轻有人推动,紧跟着,房门被推开一条仅容一个人进来的缝……风雨中,一个黑影慢慢抬脚往里走动……可当他刚迈进来,再向前迈时,脚被鲁小蒙和楼庙堂拽着的绳子绊倒,立时,一个狗吃屎,此人一头栽到地上:“哎哟!疼死我了!”
鲁小蒙和楼庙堂看黑衣人被绊倒,立刻用绳子将此人绑了。
那边,阳大人重新点燃烛光。他目视着眼前这个被绑在地上的刺客,怒喝道:“好大的胆!竟敢于这风雨之夜刺杀本官,你可是马无寿的残党走卒?!”
来人脸一扬,非常傲慢:“休得啰嗦,我就是要杀你!今既被你捉,要杀要剐,随你!”
“好大的口气!”楼庙堂在此人的后背上踢了一脚,“你知道他是谁吗,他便是新任道州刺史阳城阳大人。还不叩头拜见阳大人。”楼庙堂又在此人的后背上踢了一脚。
阳城一摆手,示意楼庙堂不要再踢。
这时,鲁小蒙惊叫起来:“哎呀!这不是那个侠客黄天鹏吗,你怎么跑这儿来刺杀大人了,你又收了谁的银子?”鲁小蒙拿起桌上的蜡烛照着黄天鹏的脸,“阳大人可是一心为民的好官,你不该这样,你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楼庙堂也惊讶:“原来你们认识?”他望着鲁小蒙。
鲁小蒙说:“是,我们认识,但没有多少深交,他这人很怪,他一般只为本地一户姓楚的财主做事,偶尔会受人雇佣,去江湖上杀几个恶人。”
“哦。”楼庙堂有些不解,“这么说,他是受人雇佣专门来杀阳大人的。”
鲁小蒙一脸茫然:“有这种可能,我问问他。”鲁小蒙放下手中的蜡烛,盯着黄天鹏,“黄大侠,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阳大人自到了道州,为咱道州百姓可是做了不少好事,你不该收了他人钱财,专程来刺杀阳大人。你说,你是受雇于谁,或是受谁指派?”
黄天鹏一咬牙,一扭头:“我这次没有受雇于谁,更没有受谁指派,是我自己痛感阳大人为官虚伪,前来取他项上人头!”
“大胆!”楼庙堂怒斥,“你真是活够了,我家老爷哪儿虚伪了?哪儿害民了?”楼庙堂举起宝剑,真想一剑下去砍了黄天鹏。阳城一把拦住:“让他说完,听他对本刺史有何不满。”楼庙堂气得额头上的青筋直突,他手点着黄天鹏,“大人,这人肯定不是个好人,待我把他押回州衙,好好审问!”阳城制止:“听他说吧,看他说啥。”
楼庙堂用剑顶住黄天鹏的脖颈,喝道:“大胆强贼,我家大人与你素不相识,缘何来害他?你若从实招来,饶你不死,你若敢顺嘴胡说,我若饶你,只怕我这剑也不饶你!”
剑光之下,黄天鹏知道自己已很难逃脱,他摇摇头,摆出一副不怕死的神态望着阳城:“我来问你,大人,你可知道州矮奴贡一事?”
“知道。”阳城点点头。
黄天鹏又问:“那你可知道州各乡被马无寿建了多少矮奴馆?”
“这——”阳城犹豫了,“我听说过此事,但还没来得及查问,多谢大侠提醒。”阳城终归是个聪明人,他已多少悟到了黄天鹏此次来杀他的用意。他斟酌了下,伸手拉起黄天鹏:“壮士,若我所言没错,你就是因为此事要谋害我吧?”阳城脸上温和而又慈善的笑容,化解了黄天鹏积聚的怨气,他点点头:“是,我是因为此事想刺杀大人,几日里,我一直乔装暗随,看你来道州多日,却迟迟没有下令拆除那些害了无数儿童的矮奴馆,我就对你怀恨在心,一心想杀了你为百姓除害!”
阳城哈哈大笑:“壮士太直了,性子也太急了,你怎知我不会妥善处置?我是想暗中调查清楚,然后再上书皇上,请求皇上下旨彻底废除这一制度。”
“哦,原来是这样,是我错怪大人了。”黄天鹏双腿跪地,请求大人发落。此刻,他已泪流满面,后悔自己的这次刺杀行动,他从精神上大大地伤害了阳大人。
阳城把黄天鹏拉起来:“壮士心意,阳城深为感动,道州有你这样的侠义之士,真乃道州的一幸。我代道州的百姓谢谢你了!”
黄天鹏异常惭愧,低下头,无话可说。
这时,楼庙堂看事情是这样,急忙给黄天鹏松开了绑在他身上的绳子。
鲁小蒙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他为黄天鹏的这个鲁莽而正义的行为而感动。虽说他是来刺杀阳大人的,但他却是为了道州那些苦难的百姓。他扑通跪地,哭着求阳大人一定要上书皇上,废除道州每年的矮奴贡,废除这个延续了几代的恶制。
阳城拉起鲁小蒙,说自己一定会这样做。
这时,窗外的大雨已停,四周格外空寂。
次日,当阳城走出林府,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偌大一条街上,跪满了男女老少。从一双双哭红哭肿的眼睛里,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有的老者在喊:
“阳大人,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啊!我们的孩子还在矮奴馆里受苦啊!”
“阳大人,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啊!我们的孩子还被装在陶罐里啊!”
“……”
阳城泪如雨下,婆娑的泪水在大街上飞舞。他急忙喊众乡亲们快起来,并伸出手去搀扶跪在眼前的一位老者。随后,他问鲁小蒙:“乡亲们怎么一下子都涌了过来,是你和天鹏聚集的吧?你看把他们晒的,我的心很痛!”
鲁小蒙说:“不是我和天鹏聚集的,是他们闻听大人在此,自发而来,他们是来求大人救救他们孩子的。大人大概忘了,林府里可是出过一个悲伤的矮奴唐子文,来这儿求你,他们的悲惨境遇,更能促使大人早日作出决断,废除矮奴馆。”鲁小蒙扶起身边的一个老者,“大人,你看他们满身污泥,有的是本乡的,有的是从外乡赶来的。从人数之多,可见马无寿害民多重!”鲁小蒙心中涌着巨大的气愤和悲哀,他恳求说,“大人,你要可怜他们,你一定要废除矮奴馆!”
“是啊,大人,你一定要废除这该死的矮奴馆!”楼庙堂站在鲁小蒙身旁,也跟着说。
阳城开始向乡亲们挥手:“乡亲们,请大家都先回去,等我挨个矮奴馆查看过后,一定给大家一个圆满的交代!我阳城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阳城泪眼朦胧,深感百姓之苦,自己的责任之大。
众乡亲跪在地上一再恳求,然后开始陆续离去。
接下来,在鲁小蒙和黄天鹏的随护下,阳城带着楼庙堂,查看遍了道州各乡设立的几乎所有的矮奴馆。每到一馆,看到一个个弱小的儿童只露着脑袋被关在冰凉凉的陶罐里,他的心都碎了,这是天大的人间悲剧,这是毫无人性的生命摧残!这不是道州这块善良淳朴的热土该有的悲剧。他对马无寿的行为感到气愤,他对朝廷每年要求的矮奴贡感到气愤!
一个个弱小的儿童看到阳城,无不只露着脑袋凄惨地悲哀地哭喊。他们在喊自己的妈妈、爹爹、爷爷、奶奶……
回到道州府衙,阳城心绪难平。如继续每年向朝廷进贡矮奴,此事实在有辱道州百姓的人格和体面,也是极大的伤天害理。于是,他冒着被革职查问的风险,吩咐手下,以后不准再遴选矮奴向朝廷进贡,并废除各乡的矮奴馆。与此同时,他将此事上书朝廷,力求罢贡。
不久,德宗闻讯,大为不满,下诏质问。
阳城毫不畏惧,据理力争。他再上奏章,在里面巧妙地列举了两点理由,要求皇上废除矮奴之贡:“第一,《六典》规定,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只有矮民,并无矮奴,不应纳贡;第二,州民尽短,若以贡,不知何者可贡?”
德宗看罢阳城的奏章,觉得阳城言之有理,另外,他也怕因此事招致天下民怨,江山大乱,就当即下诏,废除了在道州延续了几代的悲惨的矮奴之贡。至此,从隋朝开始的矮奴之贡,到此结束。
消息传遍道州,人们对阳城罢儒,深表感激,大街小巷,田间旷野,人们无不纷纷跪地,头朝着道州府,一再磕头谢恩。整个道州,所有的矮人、矮奴、侏儒,无不顿感扬眉吐气,迎来了久违的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