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读初一。
已经记不清我是怎样离开了村小学那孔简陋的窑洞、土坯搭成的课桌的,总之,现在是站在这所乡镇中学的校园里了。
学校依山而建,一排整齐的窑洞前面,有几排破旧的砖瓦房。其中一排是学校的会议室、图书室、老师办公室,剩下的就是教室了。校园呈方形,四面有土墙环绕。院子里零星地点缀着几棵老榆树,都长得高大顽健,在秋阳下婆娑弄碧。有一块据说是大炼钢铁年代留下的毫无规则、形状丑陋的黑鸟乌的铁块,挂在老榆树上,是钟。校工用一根铁棍敲响它,“咚——嗡嗡……咚——嗡嗡……”声音却柔和、悠远,令人心头涌起一种邈远的隔世的哀感。
我在一间门口贴着“初一②班报到处”红纸条的房子前,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怯怯地喊了一声“报告”,屋子里就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
我还没有看清这位姓闵的老师的面孔,就感到了那目光中的严肃和审视,便把头低了下去。他告诉我学校有关新生入学的规定,作业本的规格大小……末了,他说,你可以走了。这时,我才抬头扫视了一下这屋里的情景:办公桌底下堆积着一些沾满泥土的土豆和已经发蔫的白菜,显得凌乱不堪,角落里有土坯砌成的灶台,男人的汗酸味与霉味充斥其间,有几只苍蝇在空间盘旋,优哉游哉。
当我退出这间屋子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已经走进了这个人的生活。
这人显得木讷,或者说是迟钝。他经常穿一身蓝布中山装,有些陈旧、短小了。裤子提得很高,露出了脚踝骨。夏天光脚穿一双手工做的布鞋,冬天穿一双军用旧皮鞋(他当兵的弟弟送的)。走路两腿一撇一撇的,像企鹅。说话用本地方言,一板一眼。讲课时不看学生,随着语言的抑扬顿挫,不停地摇头。板书极多,且都是正规的楷书。讲得满头大汗了,就顺手用沾满粉笔灰的手抹一把脸,这时,形象就如京剧里的小丑,在教室里引起一阵哄堂大笑。他讲得很苦很累,但一丝不苟。
他似乎不喜欢当时使用的语文课本,自己又选编了三本补充教材。它们是《字形音义辨》、《成语运用》、《作品选》。《作品选》这本资料选了从先秦到“五四”各个时期有代表性的作品一百多篇,每篇后面都有作者简介和对作品的简要分析。这些资料都是闵老师亲自刻写、油印、装订的,只向每个学生收一元钱,价格也便宜,学生都很珍视。
不久,就传来消息,有人给公社写了材料,指责闵老师:“不依规矩,扰乱教学,企图摆脱教育的无产阶级方向。”公社党委责成校方迅速调查处理这件事。
校长姓刘,原来是一个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因为在一次民兵实弹演习中,有效地排除了一次事故,被提升为公社党委委员,还兼了中学校长。他当校长,但办公室在公社,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来学校巡视一次。
这一天,他就骑着一辆烧火棍似的自行车,来到了校园。一进门就喊:“老闵,老闵——来一趟!”声音嘶哑、干涩,充满了酒气和被窝味。
闵老师随他来到会议室。
他坐下来,点上一支“墨菊”,一连连的烟圈吐出来,最大得到了屋顶,最小的刚从嘴里诞生,顷刻间,能坐二十多人的会议室就变得缥缥缈缈了,给人一种虚幻感。
闵老师有些胆怯地站在他对面。
“听说你闹了啥鸡巴材料?”
“嗯。”
“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懂吗?”
“懂的,不过……”
“去,拿来我看看!”
闵老师把那些资料双手递给他。他胡乱抓起一本,翻开,艰难地瞅了几眼,就用烟头在上面烧了几个洞。“我看,也没鸡巴大问题。嗯?”他自言自语似的说。沉思片刻。“这样吧,老闵,你把这些烂收起来,一把火烧了,这事就算完”。
然后他笑眯眯地站起来,拍拍闵老师的肩膀:“晚上你可要请客,啊。”“当然了,当然了!”闵老师慌忙点头。
烧书的时候,我和一些同学在场。闵老师从办公室里搬来一张椅子坐下,手里握着铁丝拧成的教鞭。当火苗燃烧起来的时候,他就闭了眼睛,用教鞭不停地拨弄着火堆,俨然一个盲人握着一把探路的手杖。后来,就有一滴浑浊的泪从睫毛滴到鼻尖上,凝住了。
许多年后,我都记得那情景,心里因而也常常萌生出好些不平静的想法。
那天课后,闵老师去商店买了白干、猪肉、“三门峡”烟。他用土豆和白菜分别与猪肉烩炒,就有了两个菜,又撬了两瓶水果罐头,一齐摆在办公桌上。刘校长领着几个人,大呼小叫地拥进来,直喝得山摇地动。到了晚上,闵老师也醉了,眼睛像注满了猪血,红得吓人。他扶住门口的老榆树,哇哇地吐,身体不停地摇晃抽搐,背影孤独极了。那一顿,喝掉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村镇的夜晚寂静得可怕。用《阿Q正传》上的话讲,就是“寂静到像羲皇时候一般太平”。偶尔的几声犬吠,煤油灯昏黄的光,就都夸张着这种寂静和荒旷。
刚吃过晚饭,“砍牛腿”的队伍就拥进了闵老师办公室。汗酸味,劣等纸烟的气味,乡村的幽默,连荤带素的笑话,唾液,烟蒂,把整个房间搞得污浊不堪。
闵老师“砍牛腿”就像上课一样,认真极了。揭一张牌,嘴唇轻轻地张一下,目光由于聚精会神,也变得纯净热情。牌揭完了,便把眼睛凑到跟前,认真地分析、判断……而对手们在私下里早已做了手脚,任凭他神机妙算,结果总是输,脸上密密麻麻画满了“胡子”,被等候的人替换下来。他就用拳头敲敲脑袋:“老了,老了,脑子不中用了!”极其诚恳地叹息着。
第二天,脸膛上还残存着墨汁的痕迹,就走进了教室,转身在黑板上写上“七律二首——毛泽东”。
我们班上当时有一位名叫李敬的学生,十分顽劣。老家在陇东,前些日子随其改嫁的母亲来到这个村镇上。
闵老师庄严地站在讲台上,摇头而歌:“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李敬就在下面学着他的样,摇着头喊道:“春风杨柳没一条,六亿神州顺着摇……”教室里顿时乱哄哄的。闵老师气得腮帮子都在发抖,一挥教鞭,命令李敬站起来重念一遍,李敬就又阴阳怪气地念了一遍。他扔了教鞭,一步从讲台上跨下来揪住李敬的衣领,“啪”一记耳光打上去。
“哇——”他哭了,背起书包冲出教室,丢下一串串粗俗的咒骂。
闵老师讲不下去了,布置我们预习。
大约二十分钟后,就有一位衣衫不整的中年妇女从教室外闯进来。脸上血丝状的潮红,因为极度愤怒差不多变成深紫色了。
“你是闵教员吧,你凭啥打我娃?”
大家都怔住了。
“他在课堂上捣乱!”
“捣乱啥了,都好好坐着吗!”
“呜呜——”她哭了起来,“你糟践我孤儿寡母,我说啥也要还上一巴掌!”说完猛扑过去。闵老师笨拙地后退,那女人就在闵老师脸上抓了一把。顷刻间一串鲜红的血珠从脸上渗出来。
她转过身来,住了哭声:“驴日地听着,我娃不念了!”摔门走了。
闵老师捂了脸站在讲台上,目光里流淌着羞愧和难堪。教室里很静,门外秋风携着落叶沙沙地吹过这个世界。
清醒过来后,同学们都很愤怒。闵老师就摆摆手:“算了,算了。”语气里有沉重的伤感。
冬日的一天早晨,闵老师给我们讲《木兰辞》,他先把课文念了一遍,只是没有摇头。“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好听极了,就像唱歌。已经念完了,大家都觉得意犹未尽,便喊:“再唱一遍好吗?”他突然严肃了表情,厉声说:“这是唱吗?这叫吟!”
“哄——”大家都笑了,笑得开心极了。他果然又“吟”了一遍。
教室里冷得厉害,坐在前面的同学就悄声说:“闵老师,脚都冻麻了,跺跺脚行吗?”
他便举起三个指头,大声宣布:“三分钟!”
于是,教室里便轰隆隆地响了起来,仿佛花木兰的千军万马从课堂上滚滚掠过。校园里老榆树上蜷成黑点的麻雀,也似听到了春天的雷声,抖擞一下精神,飞向远处。
我们跺脚,闵老师把双手爽在灰布棉袄的袖筒里,在讲台上踱来踱去,一不小心从台阶上跌下来,打一个趔趄。
这时,教室里就又爆发出一阵愉快的笑声。
然后,他说:“冬天了,宿舍里要生炉子,大家要注意煤烟,最好在窗户上留开一个小洞。”他不厌其烦地强调着。
夜里,他就来到学生宿舍,看看炉子,聊聊学校里的事情,有时也吃我们做的小锅饭。最后再嘱咐一遍:“注意煤烟。”就一撇一撇地走了。
廖森是我们班长,与我同桌,长我七岁。他有个伯父是县里的公安局长,因为没有子嗣,他父亲就把廖森过继给他伯父。廖森已经定亲,但没有结婚。他说,读完初中,有了毕业证,就去县里工作。
他对人讲我是他的秘书。他常常双手搭在屁股上,在教室的走道上踱来踱去,口授一些班上的规定、章程,由我起草后,即成为本班的“法律”。
他从来不做作业,都是由我代笔。但他喜欢向女同学请教问题。请教之先,一定要跑到宿舍里,对着一块小镜子,把头发捋得整整齐齐,再用手沾了唾沫,认真地抹一抹,便显得明光水滑了,然后再在脸上仔细地涂上一层凡士林,就带着一个很幼稚的问题,把头凑到了女生的脸旁。
有一天,他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教室背后的老榆树底下,从怀里掏出一本揉皱的书,说:“看过吗?”我看见书脊上写着三个漂亮的黑体字“红楼梦”,就摇摇头:“哪来的?”“从闵老师枕头底下偷的。”他缩缩脖子,笑出了声,“这本书好看得很,我给你读一读。”
说着,他就翻到了第六回,指一段给我念:“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黏湿,唬得忙退出手来!”读到此处,他停下来问:“这冰凉一片的东西是什么?”“是尿吧!”我答。他就合上书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直笑得没了声音,就软软地拍我一掌,“操,混蛋!”
我和此君后来曾使闵老师大伤脑筋,至今想来犹有隐隐的内疚。
那是夏天的一个黄昏。闵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作文题目:“我们的校园里有些什么?”讲明要求,他就坐在讲台上开始改作业。廖森抓耳挠腮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捣我:“山后面有一片豌豆地,豆子结上了,咱们去偷点煮了吃,好吗?”然后,他就轻轻地拉开教室的后门,猫了腰,先溜出去,在外面做鬼脸,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溜出了教室。
第二天早上,生产队的人沿着我们留下的脚踪,找到了学校,一切都昭然若揭了。
中午饭后,闵老师传令我和廖森去见他。
记得那天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我的腿肚子就有些发抖。闵老师坐在桌前手里举着半杯水,脸膛肃穆,眉头微蹙。待我们站定后,他就开始严厉地训斥:“吃点豌豆倒不打紧,可你们把二亩地给踩了,混蛋,二亩地,懂吗?”哗啦一声,他砸了水杯,霍然站了起来,眼球血红,鼻翼剧烈地哆嗦着:“你们还是农民的儿子!”